——引自司马迁《史记·吴王濞列传》
列位看官:大汉景帝三年,发生了震惊于世的“七国之乱”。朝庭与吴、楚七国,殊死血战,双方出兵多达百万。游侠亦多卷入。常言道:乱局最能看人。可是局势纷繁,实难描画,一支秃笔不知从何处写起。恰好郯临古道上,走来一位骑青驴的书生。随后野店的一番际遇,决定了他短暂而壮烈的一生……
一、
时值仲冬,正是滴水成冰的天气。
萧索的苍穹下,一条官道穿林而过。路边衰草,迎风颤栗;林中枝桠,仿佛冻僵。刚进十一月,竟是这般冷了。
路边有块木牌,年深月久了,依稀写着:郯临古道。一只苍鹰在空中盘旋,几声啸唳,寻觅它的猎物。路边有只兔子,赶紧钻进草丛里。突然,那鹰闪电般冲下来,兔子拼命逃跑,眼看没了生存希望,唯有拼死一搏。兔子使尽全身力气后腿蹬鹰,将苍鹰蹬开老远,掉头往灌木丛里跑,鹰再次抓住兔子屁股,兔子就地一滚,滚向灌木丛,而鹰被灌木丛扎得血肉模糊,扑腾几下,才勉强飞走了——这就是滚鹰,俗称“兔子急了也蹬鹰”。就在这时,由远及近传来鸾铃声,闪出一位骑驴的年轻书生,看到了这激烈的一幕。
书生形神俊朗,佩一柄古朴短剑。数九寒天只戴鞨巾,穿单薄布衣。蹇驴驽弱,脚程却快。驴背上搭个羊皮口袋,不知装了甚么。
一阵朔风吹过,沙尘迎面扑来。书生抬头看天,唯见彤云密布,早纷纷扬扬卷下漫天大雪。雪下得紧了,雪花成团成片,飞舞疾落。瞬间,周围已成银白世界。他久居江南,何曾见过这个?叫声“好大雪”,放开喉咙吟道:
岁首风动地,
奇寒雪连天。
鹰隼搏野兔,
拼死滚一番。
人世原如此,
仁心不忍看。
谁来扶弱者?
游侠降世间。
书生吟罢,伫立一回,这才踏着碎琼乱玉,继续赶路。他一双利眼,早瞧见远处风雪里,几个黑点急走,紧挟驴儿追赶。渐追渐近,前面并行三人,都骑高头大马。中间紫骝马上的中年人,相貌猥琐,却衣衫华贵。左右两个随从,一胖一瘦,都穿戴齐整。天气恶劣,正好结伴而行,书生紧追几步,大声招呼:“先生,这厢有礼了!”
中年人回过脸来,这才看清他的长相。火狐皮帽下,一副干瘦刀条脸,一双小眼,颏下几根鼠须。神情高傲,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书生不死心,凑上去喊道:“敢问先生,可是去鲁地吗?”
中年人装作没有听见,径自看向别处。旁边胖子不耐烦了,冷哼道:“喂,洒家自赶路,关你屁事!”瘦子亦无好颜色,甩过一个白眼。
面对矫情,书生仍不介意,再次笑道:“你老误会了。在下陈地周庸,并无歹意的。遇上这般风雪,天又向晚,只想告诉,前面就是红花埠了,有客栈呐!”
至此,中年人这才知对方热肠,歉然道:“多谢大郎指点。从未走过这里,正愁错过宿头呢!”一口浓重吴地乡音。一胖一瘦也歉然一笑。
正在这时,传来疾促的马蹄声。风雪弥漫中,迎面奔来精壮两骑,没看清是何等样人,已一溜烟过去,消头在风雪中。片刻,两骑折回来,向这边张望一回,从来路走了。周庸常年行走江湖,这种事见多了,知道是道上踩盘子的。不由暗想:他们打谁的主意呢?
中年人似未警觉。胖子却醒过味来,仗持武功不错,吐口浓痰骂道:“瞎了眼的东西,但犯俺手里,叫他来得去不得。”瘦子劝道:“骚哥,还是小心为好。”胖子哪里肯听,只一味啰唣。瘦子摇摇头,不再答腔。
此后,再无异样动静。又走了一阵,天下闻名的红花埠已在眼前了。
二、
红花埠,也叫红花水埔,是个水旱码头。北靠郯城,东据马陵道和孔望山,西临沭河和曲水。这里风景秀丽,每当夏季,原野开满红花草,故此得名。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远远望去,前面黑乎乎有个镇甸,隐约亮着灯光,似乎还有一段路程。恰好路边,有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曳,上有“逆旅”二字。虽然镇里有驿站,但众人都不想再走了,纷纷跳下坐骑。早有几个小二闻声出来,抢上拉住牲口,殷勤招呼客人。周庸顿觉有些不对,小二人数多,又热情过火。去年他上微山湖路过这里。当时主仆二人开店,店主姓王,便随口问道:“王老爹可好?”
小二连说“好、好”。把他们分别让进客房,将牲口牵到后槽喂上。周庸洗过手脸,便随同来的客人,同到一间园形的茅屋进食。还未进屋,已闻到馋人的酒肉香气。众人把鞋脱在檐下,穿布袜进到屋内,立觉热气扑面。五七张草席,十几副几案,上面摆着陶碗、粗盘,盛着温汤干饭和菜肴,还有瓦缶、竹箸,以及吃肉用的解手刀,一应俱全。中间地炉喷出熊熊火舌,火上吊着硕大陶釜,“咕嘟、咕嘟”煮着狗肉,腾起缕缕白气。这几年水旱频仍,人们多以粗砺食物裹腹,在这荒野小店,居然有酒有肉,确是令人喜出望外。
店家见客人进屋,热络招呼:“哎哟哟,怪道喜鹊叫,果然贵客到。诸位客官,天冷得紧,赶快坐下烤烤火。酒菜已经备下,就等一个人,到了马上开席!”
此人六旬年纪,脊背微驼,眉眼灵动,一部山羊胡须翘着,言语透着亲热,给人到家的感觉。大伙哄笑着,分散坐地。先来了七八位客人,每人都带兵器。
周庸看了,觉得他们不是往来客商,倒像江湖中人,嫌心带些痞气,只作寻常寒喧。没想到,一人突然发问:“喂,你在哪里发财?”
周庸有些反感,便道:“在下穷书生,不发财。”
对方吃了癟,继续问:“练家子,何必藏头露尾?”
周庸愈发不快,自然没有好话:“我非熊,三脚猫。”意思是:我不是姜太公,他号“飞熊”,我非熊,是三只脚的猫,走不成步,抓不住老鼠。
另一人突然插嘴:“好大万儿,何必藏住海底?”
周庸愈觉蒿恼,装傻充愣道:“在下读书游学,若问我《中庸》、《大学》,可与君奉谈,别的学生不懂。没有万儿,请问:甚么叫万儿?”他的话,让对方“狗吃刺猬,无从下嘴”。
两人被戏弄了,脸现愠怒,似要发作。店家见书生不吃味,再闹下去不好,连忙踅过来打个圆场:“客官莫怪、莫怪。这两位江湖朋友,心直口快,并无恶意的。”说着,店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二人方低头不语。周庸忽然明白:这两个不是住店的“客人”,而是店家手下,应是事先安排的。店家怕他们言多有失,才前来制止。
他们闹其么玄虚呢?周庸一时想不明白。记得去年本店只有粟米饭、咸菜,于是问道:“店家,不年不节,怎添了酒肉?”
店家“哈哈”一笑:“问得好也,袁相国比各位早到半天,他老人家手面大,让人在村子捉两条肥狗。酒是本店新贩的济南烧。嘻嘻,今日狗肉宴,秃子跟着月亮走,你们沾光了!”
不知是哪个袁相国?周庸方动此念,同来的中年人,已大声问道:“店家,你说的可是袁丝先生么?”
“哈哈,是哪位问在下呀?”随着一阵爽朗笑声,进来一位高个老人。六旬年纪,穿灰色锦缎缊袍,腰悬华贵长剑。面庞略瘦,两鬓花白,一双小眼却炯炯有神。他身后跟着一位婀娜少女。
中年人及随来二人,慌忙起身上前,施礼道:“啊也,真是老相国呀,实未想到,能在这里相会!”
老人正是袁盎;未及答话,中年人的两个随从——胖子郭骚、瘦子张盖,都过来寒喧。原是熟人,袁盎先与他们招呼了,才紧握中年人的手,惊喜道:“仰之,真是你呀!”
中年人笑着回应:“是啊、是啊!”
此人,正是吴王殿前宠臣应高,字仰之,官拜中大夫之职。曾与袁盎同殿为臣,交情最好。袁盎离开广陵时,应高还为他饯行。如今他乡遇故知,欢喜得紧,笑问:“老相国,不在家中纳福,这是去哪里?”
袁盎自嘲道:“我老头子还能去哪儿?如今无官一身轻,趁着腿脚能动弹,到鲁地看个朋友,回来上洛阳,到‘红柳庄’住些日子。”
周庸也上前见礼,自报“布衣书生”周庸。袁盎一拍他肩膀,笑道:“既叫‘布衣书生’,必是儒侠一脉了。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陈地有位鲁勾践大侠,笃尊儒术,乃当今剑术大家,你可认识?”
周庸忙道:“你老问巧了,学生正是老人家的关门弟子。末学后进,荧火之光,当不得‘儒侠’二字。”其实他每到一地,必要打听不平事,但有恶霸逞凶,就尽力除恶扬善。只是为人谦退,从不张扬,故很少有人知道。
袁盎又问:“少侠,这般天气,要往哪里去?”
周庸见他爽快,就实话实说:“巧得很,晚辈正好与相国同路,到鲁地有点小事。剧大侠乃吾辈楷模,学生出道晚,还无缘结识呢!”
说到剧孟,袁盎话多起来:“他到南方采珠去了,听说错过这个季节,就耽搁一年。我推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店家见大伙站着说话,抢个话缝道:“各位还站着作甚,酒肉已经备好,边吃边说罢!”接着,冲小二喊道:“伙计们,好生侍候着!”几个干练的小二,高声答应,如走马灯般给客人筛酒、上肉。
众人重新入席,袁盎紧挨应高坐下,一指身边的少女,不无得意:“我干女儿,姓韦名九。”又向韦九引荐:“见过你应叔,就是我常跟你说的——‘应杂货铺’。”
应高非但不恼,反笑道:“多谢袁兄夸奖,‘杂货铺者,博学也’。”一捅袁盎腰眼,“袁兄,临老了得个义女,好福气呀!”冲韦九一揖:“在下‘应杂货铺’,见过韦姑娘!”
韦九见他面目猥琐,却庄谐有趣,倒有几分好感,裣衽还礼道:“应叔好,‘杂货铺’好。”
众人闻声,都把目光投过来,女子双十年纪,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唯携一弩一剑,英姿飒爽。应是那种“楚腰卫鬓,双眸俏眼”的女侠。襜褕常服,胸前绣朵桃花。她见人们看过来,点头以对,有种说不出的冷峻。众人无不惊愕,正是:“一鸟入林,百鸟压音”。
客人中有人嘀咕:“这女子甚么来头?以前没听说过,但使‘追魂弩’的没有弱者,不可轻视了。”有人回说:“她是京师‘张瘤子’外孙女。小时候常在坊肆里玩要。嘿嘿,几年不见,倒出落成大姑娘!”店家听了皱眉,只把眼神瞥来瞥去,留意这他们的谈话。周庸看在眼里,觉得店家似乎有所忌惮。
说话间,酒肉上齐了,众人大口吃肉,开怀畅饮,一时乱乱哄哄。袁盎与应高许久不见,有一肚皮话要说,举起瓦缶喝口酒,笑问:“仰之,你们冒雪远行,这是去哪里?”
应高脸色一变,忙使个眼色:“袁兄,两年不见了罢?你吃了甚么长生不死药,竟不见老呢!”把话题岔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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