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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苦寒北行(1/2)

    “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郡守卬,虏人民畜产甚多……”“军臣单于立四岁,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去。”

    ——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

    一、

    北风渐起,孟冬又至。

    忽一日,洛阳“红柳庄”悬灯结彩,贺客盈门。“洛邑赌客”剧孟,要与“青蛇簪”女侠——灵枢小姐大婚了。

    剧孟的婚事,为何拖到今日?正应了那句老话:“好事多磨。”前几年,淳于意吃了官司,虽在长安无罪开释,但卢县地方官并未受到惩罚。淳于意回到乡里,依旧受他们的欺侮。到家没几日,张麻、吕丁便上门啰皂。一个呲着黄牙道:“淳于,你好大面皮,居然皇上赦了你。你可想过,还得回卢县来?”意思是,还要受父母官节制。

    另一个冷笑道:“你拖欠了官府徭役,是立马跟我走,还是以钱代役?”依照汉时规矩,家中男丁六十岁可免服谣役。淳于意与他二人理论,好说歹说不行,只得交了钱。

    过了几日,又找上门来。张麻道:“县太爷过生日,要收贺礼。”旬日后,吕丁又来勒索:“县太爷的老太爷娶小妾,也要随喜。”淳于意不愿缴纳,可两个刁差吆喝吵闹,无奈何只得缴了。

    一来二去,淳于意便气病了,竟是夹气伤寒。淳于意虽精通医理,但“医家难治自家病”,吃的药虽多,却总不见好。后来,灵枢又外出寻找剧孟,走了两个多月,淳于意更为女儿操心。他日渐沉疴,以至于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直到剧孟亲来卢县,县令得知剧孟不好惹,这才消声敛气,不敢再象往日跋扈了。

    照剧孟的脾气,当时就要寻对头算帐。淳于意怕把事情闹大,硬将剧孟劝住。至此,淳于意方心情转舒,加上仔细调养,病就好起来。谁知祸不单行,淳于意病刚好,灵枢的母亲却积劳成疾,一病不起,不久撒手人寰。按照习俗,灵枢须守孝三年。如此这般,婚事便耽搁下来。

    如今,这对有情人经历诸多磨难,终于迎来大婚吉日——灵枢十九岁,剧孟却三十有一了。

    田仲和淳于意,早几日便到了庄上,亲自为他们主婚。袁盎得了信儿,亦从广陵赶来。王孟、左阿夫妇,还有灌夫、瞷家兄弟,以及“淳于堂”宋邑、长安“三子”:“青胡子”万子夏、“张瘤子”张回、“酒篓子”赵君放等人,都不远千里前来致禧,送了许多礼物。王公“钜子”更带着十余名墨家弟子,专程前来致庆。此外,河南新郡守陈稀、洛阳令伊宁,以及本地的商贾大户,街里街坊,都来随喜。庄内喜气洋洋,贺客一拨接一拨,先后来了几百人。

    院子里早搭了芦棚,设了流水筵席。客人都是随来随吃,不论送不送礼,每人都是六样菜肴,外加一壶好酒。除了家人忙着招待客人外,还从酒楼请来大厨帮忙。薛况、白龙、曾厚、灌夫、倪猛和柳条儿诸人,里外张罗,忙得没入脚处。

    客厅改作喜堂,北墙贴了大红囍字,儿臂粗的红烛已经点燃,焰苗儿忽闪着。两边挂了十几幅喜幛,五颜六色,十分喜庆。宾客们笑逐颜开,拥簇在两边,专等吉时到来。

    剧孟一脸喜气,身穿崭新绸服,十字披红,胸前戴朵大红绸花,愈发神彩飞扬。他正陪着师父田仲、岳父淳于意,还有袁盎、万子夏等贵客笑谈。这个道:“恭喜、恭喜!”那个说:“剧老弟结婚,定要畅饮几杯喜酒!”赵君放本就爱说笑话,冲着众人道:“我早说甚来?六年前在长安,我就说天生一对。灵枢小姐是仙女下凡,剧孟是金童转世。嘿嘿,明年再生个小仙童——”不知谁打了他一下,忙缩缩脖子,作个怪样:“新娘子没有听见罢?不然,不然,就不让我喝酒了,这可不行!”他的酒糟鼻愈发红了。众人见他滑稽,都是哄笑。

    突兀,一位衙役匆匆走进,惊慌地趋到郡守和洛阳令跟前,叩首急禀:“二位大人,朝廷来了加急赍传,令使正在衙署等候!”

    汉时规定,遇有紧急军情,可用三匹驿马急传。从长安到洛阳,日行六百里,五七日便可抵达。令使正是连夜赶来的。太守忙问:“有何急事?”

    衙役道:“令使说,匈奴国大举南下,已兵至甘泉,烧杀抢掠,无恶不做。皇上发来急诏,调集兵将粮草……”

    郡守道:“莫慌,慢慢说来。”衙役平了平气,才把事情的原委说明白。

    原来,文帝后元六年,匈奴汗国大举进犯。本月初,三万人攻入上谷郡。另有三万人攻入云中郡,一路烧杀掳掠,烽火直抵甘泉,离长安不过百里,京师受到很大危胁。

    陈稀和伊宁听了,知道军情紧急,忙向剧孟等人告辞。太守陈稀道:“剧大侠,本想参加完婚礼,谁知军情紧急,不敢疏忽,下官只好先走一步,千万愿囿则个。”剧孟连忙揖手:“草民谢过盛情。”亲自把二人送到门外。

    剧孟重回喜堂,吉时已到。王公亲自担当礼官,清清嗓音大声唱道:“各位宾客:吉时已到,婚礼开始!”跟着一打手式,十几位吹鼓手,个个卖力地吹奏起来。鼓乐一起,又涌进不少人来,越发拥挤热闹。

    王公趁势高喊:“请新娘!”

    话音未落,左阿和柳条儿已搀扶着灵枢,从屋内袅袅娜娜地出来。新娘子身穿红色曲裾深衣,系杏黄色腰带,蒙着大红盖头。早有喜娘递上红绸牵巾,分别交到剧孟、灵枢手中。

    众人都喜滋滋地看着。田仲、淳于意捋着胡须,两眼笑成一条缝儿。袁盎一向重情,高兴地流下泪来。他与剧孟相识,至今整整十六年了。那时,剧孟还是少年,袁盎也只三十出头。如今剧孟大婚,袁盎已两鬓斑白,不由百感交集,连道“好、好”。王孟、薛况、白龙、灌夫和倪猛,都为大哥高兴,乐得合不拢嘴。王公依次高唱:

    “一拜天地呦!”

    “二拜高堂啊!”

    “夫妻对拜呦!”

    二人一一拜了。一不留神,剧孟踩了灵枢的裙角,差点跌倒。众人都是哄笑。一时礼毕,新人进入洞房。红烛高烧,绞绡帐里,剧孟与灵枢自有一番体己话倾诉。

    洞房外面,主家招呼客人开宴。一时间,山珍海味,水陆杂陈,流水般摆了上来。上百位宾客,都兴冲冲举杯庆贺,有的放歌纵酒,有的斯文浅酌,有的揎袖划拳,极是火爆热闹。

    灌夫一向喜欢嬉闹,偷偷拉了倪猛一把,倪猛立刻会意,即随灌夫溜了出去。二人蹑足潜踪,溜到洞房窗下偷听。正听得有趣,倪猛就觉被打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左阿,连忙冲她摆手。

    “哈哈,让我逮住了!”左阿拉了二人就走,“听了甚么故典儿?据实告诉我,要撒一句谎儿,仔细我告诉大哥,就说你们不学好,听窗根儿!”

    “好嫂子,”倪猛笑着央求,“千万别告诉大哥,我告诉你就是了,其实也沒甚么……”

    “有甚么故事,当着大伙说去。”瞷老二也过来哄闹,拉了灌夫、倪猛就到前面客厅来。

    客厅里,十几张几案上,摆满丰盛肴馔。袁盎、王公、万子夏、宋邑、张回、赵君放等人都在坐,田仲和淳于意作陪。王孟、白龙和薛况在旁边侍候。诸人正觥筹交错,就听瞷老二道:“灌夫、倪猛听了新郎、新娘的墙根,让他说说好不好?”当地原有闹新房的习俗。众人高兴凑趣,都笑着让他快说。

    倪猛面嫩,躲在角落不肯上前。灌夫便自告奋勇,作个鬼脸道:“我来学说,不过,大伙一乐就完,千万莫告诉剧大哥,不然……”众人都停杯不饮,等他学说新人的私房话。

    他拿捏着嗓眼,学着剧孟、灵枢的口风:“‘萦妹,你还记得那一日么?’‘剧哥,你说得是哪一日?’‘还有哪一日?就是最难忘的,那一日呗!’”

    刚学说到这里,就听屋外有人大声问:“到底是哪一日呢?”

    二、

    众人回头看时,剧孟和灵枢并肩走进来。新娘子略施淡妆,显得格外漂亮。一团青丝已经高高束起,结个倭堕髻,依旧用那只“青蛇簪”。二人已在院里给宾客敬了酒,这才来到客厅,恰好看见灌夫学嚼舌头,就接了一句。

    灌夫见大哥、大嫂来了,反倒闹个大红脸,结结巴巴道:“我,也没听清。你们说的,到底是哪一日。这一日,那一日,也不知是哪一日!”象说绕口令,把众人都说笑了。

    待众人笑过,剧孟说了几句致谢的话,便逐一敬酒。灵枢手执酒壶,笑吟吟地给众人满上。剧孟走到每个人面前,道声“谢”字,便把酒干了。待轮到袁盎了,他却让新郎与新娘喝个交杯酒儿。众人乐不可支,哄笑着说好。灵枢害羞,扭捏了半日,方才红着脸与剧孟一起喝了。

    剧孟已喝了不少,脸愈发红了。灵枢捏捏他的手,小声道:“我的傻哥,少喝些。”剧孟没有听清,问灵枢说甚么。灵枢嫌他傻气,故意笑道:“多,喝,些!”

    白龙抓住把柄,趁机闹酒:“二人当众捣鬼,罚他们再喝个双杯!”众人又哄笑着说好。剧孟、灵枢拗不过,只得又喝了。

    “诸位,”王公见闹得差不多了,挥一挥手:“借今天好日子,恰好诸位都在。老朽有几句紧要的话,要向各位关说——”众人见他严肃起来,都把眼光看向他。

    “适才,所说匈奴犯境,各位都听到了。”王公继续道:“既然国家有难,异族南侵,我等侠义道,恐怕不能无动于衷!”

    “自然要管!”田仲两眼精光四射,大声附和:“但如何管法,却要仔细参详。我等一无軍队,二无钱粮,如何能帮上忙?”在场诸人,当属二老辈份最高,最有威望。他们发话,众人都停箸静听。

    “匈奴太猖獗,这口恶气如何能咽?”袁盎一拍几案,愤然道:“在下不才,我倒有个计较,可挫其锐气,断其胆智!”

    “请相国快快赐教!”众人知他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便央他快说。

    “刺杀中行说!”袁盎斩钉截铁道:“此计一施,可挫其嚣张气焰,断其臂膀。”

    众人听了一时不解。多少年来,匈奴一直是北部边境的大患。但内中详情,一般人并不深知,更不知“中行说”是何许人,又为何刺杀他?

    袁盎见众人愣怔,便解说道:“要说匈奴之事,须知他们的祖先及习性。他们是北方的游牧民族,与汉人有许多不同……”

    匈奴的始祖,本是夏后氏的后代,名叫淳维。在唐、虞两代以前,有山戎、猃狁、荤粥等部族,住在北蛮一带。他们随放牧活动进行迁徙,寻找有水草的地方生存。秦统一六国时,匈奴乘机向南发展。秦统一后,秦始皇曾派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征,收复了河套地区,设置九原郡。此后,为了防御匈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筑了“直道”,从咸阳直达九原。用十多年工夫,修筑、连接了原来燕、赵、秦的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这便是万里长城。

    到了冒顿时,奴匈奴最为强大。他们利用秦汉交替、中原纷争之际,重新占有河套地区,并屡屡侵扰大汉的北部边境。高祖七年,冒顿单于围攻马邑,韩王信投降匈奴。第二年,匈奴进攻昂阳。刘邦亲率三十二万大军迎击。当时正值严冬,大雪纷飞,许多士兵冻掉了手指。刘邦轻敌冒进,被围困在白登,险些全军覆没。后来,纳表和亲才算脱困。

    此后,边境大体平静。文帝前元十四年,单于栾提稽粥,又率骑兵十四万,攻陷朝那、萧关,杀北地郡郡守孙卬,掳掠汉人和牲畜。前锋直达甘泉,直令长安人心惶惶。文帝即派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紧急征调战车千乘、步骑兵十万,在长安周围布防。同时,派重兵在北地、陇西、上谷诸郡屯驻。一个月后,匈奴大军撤退。

    说到这里,袁盎提高了声音,愤恨道:“近十年来,为甚匈奴屡屡犯境?就因出了汉奸!”

    众人愈发愣怔,不知谁是汉奸?袁盎干了一杯酒,继续讲下去:“其实,是件小事没料理好,惹翻了一个阉人。文帝前元六年……”

    文帝前元六年,匈奴冒顿单于病逝,其子稽粥继位,号称老上单于,便遣使要求和亲。文帝选了宗室翁主,派黄门中行说作辅佐官,护送北去做单于阏氏。这位辅佐官,复姓“中行”,单名“说”字。可是他年纪大了,不愿去苦寒的匈奴,朝廷强迫他去。他说:“非教我去,我一定要报复。”果然,他到了匈奴汗国,便投降了,老上单于对他甚为信任。他教匈奴的文官统计牛羊、记录大事,使用算筹、撰写疏文,给武官教习中原战法,认识各种阵式。

    此人甚为歹毒,千方百计破坏汉胡关系。每年我大汉送去礼物,中行说都百般挑剔,说汉人以次充好,倒不如自己去抢的好。又教唆单于蔑视汉廷,比如文帝致单于之书牍长一尺,语甚恭谦,而匈奴回书则长—尺二寸,语词倨傲。还说甚么,匈奴有“五胜”:匈奴以马背为家,来无影,去无踪,汉人难知我方动静,攻掠之机尽在我手,此为主客之胜;匈奴人人饮奶吃肉,披以裘皮,身强力壮,汉人则以五谷为主食,穿以麻丝,人多羸弱,此乃人胜;还有匈奴无论男女老少,皆习骑射,而汉人习骑射者寡,此为力胜;匈奴积数十年之胜势,汉人一提匈奴而色变,闻鼙鼓而心惊,此乃心胜;汉人重兵分集于内,每每有事,方下诏会聚,少则一月,多者达数月,等其重兵赶来,我已退走,其民劳财耗,此乃时胜。这次匈奴侵袭中原,就是中行说挑唆的结果!

    听到这里,众人极是义愤。田仲一拍几案道:“老袁所言极是!我看当务之急,是派人潜入单于庭,将这奸人除掉。我算一个,再带一、二帮手二,足矣。”

    田仲恁般年纪,还自告奋勇,出塞锄奸,立刻群情激励,纷纷请缨。剧孟头一个响应:“师父,这事该当我去。你老虽宝刀不老,毕竟年事已高。况且路途遥远,天气严寒,有道是:有事弟子代其劳……”

    剧孟还未说完,田仲、袁盎诸人一同打断:“你刚刚新婚,怎能让你去?再说,灵枢也不会放你走啊!”

    话音一落,王孟、白龙、薛况、申泉都站出来,吵嚷着要去。剧孟笑一笑,扫视众人一圈,又特意瞥了灵枢一眼,见她也正看自己,眼神似有佳许,遂朗声道:“谁也不要和我争。左阿弟妹正有身孕,王孟弟自不应出远门。薛况弟,你依旧看家,‘红柳庄’不能没人主持。这一趟,我和白龙尽够了。白弟生在代地,熟悉北地情形。这几年,我也到过雁门、上谷经商,熟知道路,只要到了那里,必会成功!”

    剧孟说得不假,在晚一辈中,若论武功、历练,当剧孟莫属。田仲听了,颔首微笑,已有应允之意。袁盎拈着不多的几根胡须,笑道:“有理是有理。不过,还要问一问新娘子,肯不肯呢?”

    灵枢红着脸道:“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小女子愿意夫君去!”说完一瞥剧孟,二人都会心一笑。

    淳于意“哈哈”笑道:“好个识得大体的乖女儿!”听了父亲的称赞,灵枢的脸更红了。

    王公想了想,补充道:“再加上小徒温阳,他会说胡语。他去,省下另找通译。不过,温阳见今不在,他母亲刚刚过世,月前回乡料理丧事。他老家在云中郡,剧少侠,你们正好从那里出长城。”

    又争执一回,最后田仲道:“就这么定罢,剧孟、白龙和温阳三人同去。此行艰险重重,多做些准备。”

    说到这里,特意看向剧孟,郑重道:“剧儿,你方新婚,本不应让你去,但思虑再三,你最合适。常言道:‘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你割舍情爱,以国事为重,乃侠之本色。至于何日起程,你和白龙斟酌罢。”

    剧孟问白龙:“你看如何?”白龙笑嘻嘻道:“恶(我)听大哥的。”剧孟便对田仲道:“徒儿略作准备,十日后启程,可好?”田仲点了点头。

    三、

    仲冬十一月,北部边塞已经很冷了。

    这日午时,两位壮士赶到云中城。他们戴着暖帽,穿着厚厚的絮衣。一位骑“月照狻猊”宝马,腰挎“燕奴”长剑。另一位骑白龙马,背负亮银梭。他们,正是剧孟和白龙。

    二人骑在马上,仰望城廓。昏黄的苍穹下,朔风“呜呜”地刮着,卷起漫天黄沙。日头照在青灰色的城堞上,泛出淡淡的冷光。远处灰蒙蒙的山峦,迷茫寂寥。近前遍地是碛石、沙砾,枯黄的梭梭、黄柳、碱蒿和赖草,东一丛,西一簇,迎风颤抖。乍见此景,让他们心中发紧。

    二人对视一眼,紧加一鞭,驰至城门口。守城的兵士验看了符引,仔细盘问后,放他们进去。城内风小了许多。一条南北大街,孤零零几个店铺。有些房屋过了火,剩下残垣断壁,甚是凄凉。三五行人,都穿着臃肿的冬衣,低头缩肩抄着手,匆匆前行。他们走了半条街,见一“张记”小店,倒也干净整齐,就住了进去。

    店内有掌柜、徒弟二人,并无其他旅客。掌柜的五十多岁,有些瘸。徒弟十二三岁,还是个孩子。掌柜见来了客人,很是热络,立马开了上房,提来大桶热水,嘘寒问暖。小徒弟把牲口喂上。不一刻,掌柜又拐着腿,端来一壶热茶。

    剧孟、白龙洗过脸,坐下喝茶。茶味苦涩,白龙瞧了瞧碗内,汤色褐黑,不免皱眉:“这叫甚么茶?简直就是树叶子嘛!”

    掌柜歉然一笑:“客官包涵则个。穷乡僻壤,哪有好茶?不过是茶树老叶子,压成的茶砖,喝的时候,掰一块煮一煮,放点盐、兑上牛奶、羊奶,当地叫奶茶。唉,边陲小镇,甚么都不行,哪能中州相比?”一口浓重的河南乡音。

    剧孟听着亲切,忙问:“敢问上下,可是中州人氏?”

    掌柜道:“小老儿偃师人,名叫王狗儿。从小随父母来到此地,也有三十年了。”一脸思乡的神情。

    剧孟立刻道:“咱们是老乡,在下祖居洛阳。”正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边陲小镇碰到故老乡人,自是倍感亲切。

    老板听了两眼放光:“我跟你打听个人。此人上剧下孟,不知贵客知道不?”

    白龙连忙插嘴:“你老认得他?”

    掌柜摇摇头:“并不相识。几年前黄河决口,听说他带了一帮弟兄,赈灾一月,活人十数万。我虽不曾亲眼见,但此地也有传闻。有首歌儿,唱得实在好!”说罢,满脸崇敬的样子,哑嗓唱道:“‘赌客飞鼠神偷,浪子神箭鹗燕,北斗星君下凡,救苦救难生天。’”

    剧孟听着,每字入耳,只觉热血翻滾,两只泪眼模糊。实在没有想到,已经过去几年,百姓还没有忘记。思想再三,觉得应该亮明身份,便道:“老伯,在下便是剧孟,”又一指白龙,“这位是‘莲花浪子’白龙。救济灾民,本是应做之事,不说也罢。”

    “天哪!”王狗儿见剧孟、白龙就在眼前,简直欢喜若狂,涨红了脸道:“今天甚么日子,居然二位光临,令小店蓬荜生辉。嘿嘿,该我摆酒接风!”

    剧孟连忙摆手:“素昧平生,怎好让你老坏钞,还是我二人作东!”争执再三,只得依了王狗儿。

    他让小徒弟,马上到“漠上春”酒肆,传唤菜肴,小徒弟应声去了。王狗儿笑道:“不瞒二位,店里只我叔侄二人,没有渾家。清锅冷灶,做不出好肴馔。不过,酒倒有好的!”说着跛出房门,不一刻抱个酒坛进来。

    无移时,“漠上春”的小二提个大食盒来,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四样菜肴,不外牛、羊肉上找,散着诱人香气。另外,还有两笼莜面栲栳,一大海碗羊肉口蘑卤汁,以及老醋、蒜泥,一一摆上几案。三人欣然入座,开怀畅饮。小徒弟烫酒侍候,也抽空吃些。

    三碗酒下肚,剧孟问道:“敢问张老伯,此地怎恁地荒僻萧索?一向便如此么?既这般清苦,你老,还不如再回中原居住。”

    “一言难尽啊!”张狗儿呷口酒道:“这云中地方,本来很富饶。往北不远,是一眼望不边的甸子,水草极好,放牧出息甚多。西边山里产铜,你没见家家都用铜器么?往东是一马平川,高粱、黍子、大豆种上就不用管了。”他端起酒碗,“来,干了!”

    剧孟、白龙也都端碗,仰脖干了。张狗儿脸红起来,恨声道:“只是,这么好的地方,匈奴常来袭扰。百姓担惊受怕,日子过得苦啊!这不,匈奴才退走了,掳走许多年轻男女和牲口,商旅也断绝多时。”

    从张狗儿的话中,已深感匈奴的祸害,剧、白二人愈觉此行甚对。剧孟见言语投机,便道:“老伯,我们这一趟来,其实是为找一个人,你老可知道?”随即,说了温阳的姓名,并说他老家就在城内。

    听到“温阳”,张狗儿眼噙了泪水,戚声道:“你说的温哥儿,小老儿从小看他长大,怎么不知?他就在前面巷子住;前几年外出游学,听说拜在墨子门下。娘亲去世,回来奔丧。可惜呀,他让匈奴掳走了。一同被掳走的几百人,都是青壮后生,也有年轻女子。”

    剧孟、白龙听了,不免沮丧。温阳找不到,此去匈奴单于庭,还须另找通译。剧孟沉吟片刻,又问:“不知此地,可有会讲胡语的人?”

    “找通译作甚?”张狗儿有些警觉。

    “老伯,实不相瞒,我们得去救温阳。”剧孟不便说出实情,就顺势编个说辞。

    “不行啊!”张狗儿变颜变色道:“太危险了,你们去了也白去,还是别去了!”拨啷鼓似地摇头。

    “为甚么?”剧孟忙问。

    四、

    张狗儿一脸庄重道:“不瞒二位,眼下天寒地冻,实在不宜北行!”随后,他详细说了原因。

    原来,北去路途十分艰险。寻常时,客商到北边去贸易,都成帮搭伙,只在春秋两季往返。由云中出长城,先到察尔,往北五百里戈壁,全无人烟,只有蓬蒿、碱草和石头子。再往北是草甸,又是五百余里,翻过狼居胥山,涉过余吾水,才是水草丰沃的单于廷。冬季过戈壁,常有成群的饿狼出没。单身行旅遇上,十个有十个会丢性命。遇上“白灾”就更麻烦了。“白灾”就是特大暴风雪。一旦风雪来临,大风象牛吼叫,几百里白茫茫,积雪几尺厚,寸步难行,没有路标,就是最有经验的猎人,也容易迷路。

    剧、白听了,都倒吸一口凉气,实在沒有想到,冬天北去会这么危险。但是,为了完成使命,就是下刀子也要去。剧孟道:“多谢老伯好意。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无论多大困难,也要去救温阳。”

    张狗儿先就赞“好”,便道:“既然你们决心要去,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城北有个去处,叫‘胡寮’,那是胡人世界,多半能找到通译。不过乱得很,千万小心!”剧、白连忙应“是”。

    第二日,天依旧是灰蒙蒙的。

    剧孟与白龙起得迟些,洗漱后,未吃朝食,即向“胡寮”摇摆而来。转过两条巷子,看见一条脏乱、狭窄的街道,地上不少羊屎,脏水冻了冰溜。几家店铺刚开门,也无顾客出入。街边三五摊担,一头红着灶火,一头散着油香,围了不少人买吃食。

    这里汉胡杂处,还有少数滞留客商,也有闲散汉子和乞丐栖息,反多了些人气。街上有胡人走过,他们身着异装,口操胡语,“叽哩咕噜”不知说甚么。又走几步,二人进了一间酒肆,名叫“塞外江南”。

    这里天气寒冷,门前都挂着门帘。二人掀帘进去,肆内尽头是柜台,旁边生个炭炉,陶釜里煮着羊肉,升起缕缕白气,弥漫着腥膻与劣酒的混合气味,使人顿觉暖和了。对面的席上,置几张破几案,五七个客人散坐着喝酒。

    他们在角落坐下,小二过来侍候。剧孟要了两碗酸酒,还有下酒的羊蹄。不一刻,端上酒来,还有一大盘煮得极烂熟的羊蹄。二人闻了闻,膻味很重,不免皱眉。

    白龙咕哝道:“甚么‘塞外江南’,还不是腥膻小铺?”端酒呷了一口,看着羊蹄不敢问津。

    剧孟正想与酒客攀谈几句,突兀门帘一掀,随着一股冷风,进来个年轻女子。众人都觉眼前一亮,此女亭亭玉立,脸似堆花,体如琢玉,光艳照人,一对黑白分明大眼睛,傲慢地将店内扫视一遭。她穿件翻毛的羊皮袍子,拖起长袍下摆,走至柜前,手指在柜台上敲击两下。立刻,柜台后的门开了,踅出一位驼背人。

    驼背一见女子,忙堆起一脸笑容,用胡语问候,又亲执酒壶,为她斟了满满一碗。女子仰脖一饮而尽,驼背又为她斟了一碗,她又干了。二人用胡语,叽里咕噜,聊得很融洽。最后,驼背改用汉话问道:“那人刚走,你找他有事?”

    女子嫣然一笑,也用汉话回道:“沒事,不过白问一句。”

    白龙看得愣了,肚内好一阵喝彩。平生不曾见过这般绝色女子,又如此豪饮,韵格不凡,不由推了推剧孟胳膊,小声问:“这个雏儿如何?”

    剧孟摸摸下颔,慢慢呷酒并不搭话,忽然乌珠一转,笑着招呼:“这位大姐,可否过来一坐,在下有事请教。”

    突然吆喝喧嚣,四个胡人闯进店来。“来四大碗酒!”为首的大汉,见柜台前立个俊俏女子,一对贼眼紧盯住,大声叫道:“今日造化,撞着个花枝般粉头。弟兄们,快来拿酒!”说着,将毛茸茸大手,伸向女子肩膀。其余无赖一拥而上,团团围定那女子。

    女子将酒碗放下,看一眼大汉的手,厉声喝道:“还不滚开!”四个胡人一阵淫笑,一齐上来拉扯厮缠。白龙大怒,站起来就要上前助那女子,却被剧孟伸手拽住。待他挣脱剧孟的手,那边杀猪般嘶喊:“哎哟,我的胳膊……小娘子饶命!”伴着哀嚎,“呼”的门帘一响,几个无赖如一阵风,全都滚出了酒店。

    店里恢复了平静。白龙目瞪口呆,只见驼背正为女子斟酒。她艳丽的脸腮如野花绽开,轻移脚步,款款过来,抿嘴一笑:“多谢壮士好意!”

    白龙尴尬道:“在下学艺不精,适才……”他恨恨地瞪了剧孟一眼,意思是,不是你捣乱,我就英雄救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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