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一、
长安东门外十里,灞桥悲欢亭。
时值暮春三月,霪雨绵绵,一连十几日不见天晴。亭外的桃花、杏花纷纷被风吹落,狼藉一片。一条曲折石子小径湿涔涔,满眼绯红粉白。这景象,不由使离别人更添几分怅惘。
此刻,亭内正为袁盎饯行。来的都是他的好友,宫里的官员只有窦婴、汲黯,再就是樊仲子、“宋悬壶”,以及“张瘤子”、“酒篓子”、“青胡子”等人。袁盎得势时,往袁府跑的那些大小官员,则一个也没有露面。
饯席不过几杯水酒,并无菜肴。大家站在亭内,把酒送别。窦婴、汲黯叮嘱后,因为有事,先行告退了。随后,“淳于堂”伙计赶来,说有急重病人,把“宋悬壶”叫走了。
亭外雨渐渐小了,丝丝凉风中还夹着雨珠。亭内,只剩下樊仲子、万子夏、赵君放和张回四个人。他们都为袁盎贬成庶人,愤愤不平。樊仲子一向性子平和,此时切齿道:“早晚取他性命。”
赵君放则破口大骂:“狗日的,终不得好死!”
万子夏一拍亭柱道:“让他狗头权寄几日,到时看我手段!”张回连忙劝阻:“噤声罢,各位活祖宗,天子脚下,怎能随意坏朝廷大臣的性命!”
他们说得都是一个人,就是晁错。袁盎落到这步田地,全因他挟嫌报复。去年六月,文帝驾崩,太子刘启继位。曾任太子家令的晁错,马上擢升为左内史,掌管京师大权。不久,升任御史大夫,权位仅次于丞相。晁错年轻时,曾学申商刑名之术,后从师伏生学习《尚书》,可谓满腹经纶,人称“智囊”。但他有一样不好,阴嫉刻薄,一向与袁盎不和。如今方一得势,就诬陷袁盎收受吴国贿赂,欲置其死地而后快。
平心而论,袁盎在吴国任相实属不易。刘濞在吴国经营几十年,树大根深,心怀叵测。管严了不是,否则会引祸上身;不管也不行,万一吴王反了,自己难逃罪责。于是,釆纳侄儿袁仲之计,饮酒自娱,多装胡塗,唯经常提醒吴王别造反。
吴王果然厚待袁盎,一直相安无事。为了不伤情面,袁盎接受过吴王一些赏赐,比如给匹好马、赏件袍子、赐坛美酒,也算不上收受贿赂。如今,袁盎蒙受严厉处置,自是觉得冤枉。幸好景帝尚念旧情,将他免职抄家,贬回原籍安陵邑,没要他的老命。
几人正大骂晁错,远处传来“嘚嘚”蹄声,迅疾奔来一匹劣马。马上是个少女,穿件桃花襦衣,腰间挎着一剑一弩。刚至亭边,忽闻头顶鸟雀惊鸣,一头恶鹰正扑杀鹁鸪,碎羽纷纷飘落。少女骂声“可恶”,伸臂取出弩箭,扬手“嗤”地一矢,恶鹰应声栽下来。鹁鸪获救,欢快地飞向云端。
赵君放小跑过去,拾起死鹰,见弩矢正中鹰眼,不由脱口赞道:“韦姑娘,好弩法!”
韦九飞身下马,见礼道:“多谢赵叔。”随手接过死鹰,取下箭矢,叫道:“姥爷、义父,扁毛畜牲倒肥,正可烤了下酒呢!”她唤“姥爷”,是叫张回张老爷子;而“义父”,则是称呼袁盎。
半月前,袁盎出狱沒有去处,暂住张回的弓箭坊。袁盎知道韦九是韩信后人,十分看顾。见她及笄成人,与张回商量后,决定把家世告诉她。于是,给她讲述了韩家蒙冤,以及后辈复仇的种种往事。
韦九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没有说甚么,但对袁盎有了亲近感,自愿拜为义父。袁盎很想教她读书,把她培养成人。此次袁盎被贬回籍,韦九愿意陪他同去。今早她与家人袁升一块收拾行李,所以来晚了。
万子夏见韦九过来,凑趣道:“侄女,一向可好?弩术又精进了!”樊仲子伸出姆指,高声咵道:
京城一桃花,
花开香万家。
手持追魂弩,
原是俏女侠。
念完,“哈哈”大笑道:“这首俚曲,赞我侄女了得,倒贴切得紧。嘿嘿,今后侄女行走江湖,就叫‘追魂女侠’罢!”几人听了,都拍手说好。
韦九道:“多谢樊叔赐名,侄女献丑了。”说着,大步进了亭子,见义父穿件旧袍子,面色黄白,愈显苍老,不由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袁盎连忙劝慰:“闺女,莫难过,人生不如意常九八,不当官有甚不好?从此一身轻呢!”说罢,仍是面带愁颜。
赵君放快人快语:“哎,我说老袁,你还嘴硬,既拿得起放得下,何必滿脸不高兴?”
袁盎连忙解释:“君放,你有所不知,我是担心剧孟、白龙他们。适才‘宋悬壶’告诉我,他们至今未归,一年零四个月了,全无音信,令人担心啊!”
赵君放等人顿觉惊愕。他们是剧孟的好朋友,都知道这件事,自然非常关切,七嘴八舌问道:“不是说中行老贼死了么?原以为他们早回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袁盎摇头道:“去年我派人到洛阳、鲁地专门问过,都没有消息。田仲、王公急得不得了,耽心出意外,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呀!”
张回比较沉得住气:“我想不至于,剧孟、白龙都有绝世武功,人又机警,应该不会出事。”
赵君放冒出一句:“要不要再去找找?”
袁盎摇头道:“田大侠、墨子门早派人找过了,路途遥远,地域广大,想在荒漠、草原中找个把人,比大海捞针还难!”说罢长叹一声。
韦九极力劝慰:“你老不是说,剧大哥不是福薄之人么?他一定会回来!”
正说着,老家人袁升赶辆破牛车,载了几件旧行李,用块油布苫了,缓慢地靠过来。他七旬年纪,精神健旺,苦着脸催促:“二老爷,趁雨停了,赶紧上路罢。”袁盎在家行二,故叫“二老爷”。
必须启程了,几人对剧孟的议论,只得暂时放下。袁盎带着满肚子沉重上车,韦九骑马走在前面,一路向西行去。待他们走远了,张回等人才各自返回。
二、
安陵邑,简你安陵,距咸阳三十里,离长安七十里。
大汉第二位皇帝刘盈,葬在这里,是为“安陵”。依照汉家“陵邑制度”,在陵墓所在地设“陵城”,把关中一带的富豪迁来此地。眼下安陵有几千户人口。人虽不多,却相当富庶繁华。
袁盎的老牛破车,走得很慢。中途下起小雨,将将走了一日,天黑时才进安陵城。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座老宅子跟前。袁升下车敲门,等了好一会,门“吱呀”开了,探头出来个后生,打个哈欠道:“喂,你们找谁?”
袁升喝道:“袁福,二老爷回来了!”袁福是他儿子。
袁福揉揉眼,伸个懒腰:“爹,二老爷不是在江南做官么,怎么就回来了?也不来封书子。”抬头一看,见袁盎从车上下来,慌忙行礼:“啊也,真是二老爷回来啦,是路过罢?”
袁盎道:“不,这就不走了!”说罢,活动活动腿脚,步入院子里。袁升和袁福把行李拿进来,又卸了车轱辘,把车抬进院里,牛也赶进来。韦九自把马牵到院里。
院里到处破败不堪,房屋多倒塌了,只剩破砖烂瓦,长了不少荒草。有的房架还在,却少门窗,想是被当柴禾烧了。西厢两间勉强能住人,杂乱得没下脚处。袁盎见了不免垂泪。韦九黯然伤神。只得胡乱收拾了屋子,凑合一夜再说。
袁升忙着打火做饭。不一刻饭熟了。一锅粟米稀粥,几块凉馍,一盘咸萝卜条。天气湿冷,袁盎酒瘾上来,想喝些酒。袁福道:“二老爷将就些罢,有顿饱饭吃,已是不错了,那敢想酒?”袁盎不免咽唾沫,有生以来,从未这么窘迫过。袁升只作没有看见。
韦九实在看不下去,起身要去买,但身上无钱,向袁升讨。袁升嗫嚅半晌,摸出一文钱:“韦姑娘,沽一壶罢,让袁福去……”
韦九已然明白,想是囊中羞涩。袁升确有为难,此次袁盎回乡,等于扫地出门,除了身上旧衣和简陋行囊,只剩几串钱了。偏袁盎心高气傲,囊中羞涩,还打肿脸充胖子,不肯张口求贷,这才处处艰难。仅有的几串钱,还要过日子,必须锱铢计较。
一时,袁福用个破砂吊打了酒来。袁盎让大家同饮,人们都不肯。袁盎自斟自酌,虽说酒质粗劣,喝到嘴里有些酸,总算了胜于无。这顿饭吃得甚是沉闷。
饭后烧了水,草草擦洗了,安置歇息。韦九单住一屋,袁盎与袁升、袁福挤在另一间。袁盎辗转反侧,胡乱想了一夜,天快亮时,才朦胧一会儿。
此后,日子过得极为艰难。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都得钱。袁盎刨了片地,种些瓜豆蔬菜。袁福养了几头猪,弄得满院子恶臭。韦九养了鸡,这是她从未干过的事情。一次,袁升到城外砍柴,不小心跌伤了腿,只得花钱疗伤。韦九看不下去,回“作箭坊”要了几回钱,稍稍能够救急。袁盎心情不好,有酒时大骂晁错,没酒时也骂晁错。
忽一日,有个富商登门拜访,带来不少礼物。此人一身肥肉,满脸带笑,进门连道“久仰”。袁盎不认得他,出于礼貌,就请进来叙话。此人自称朱镕,开个绸缎铺子,听说袁盎归家,特上门结交。
袁盎嫌他市侩,有些不喜,言谈并不投机,但不便过于冷落。朱镕坐了一会儿,告辞去了。过了几日,朱镕派人来请袁盎吃酒。袁盎正在烦闷,心想去散散心也好,便让韦九陪着去了。一来二去,倒相熟了。
有一天,朱镕携好酒好菜,上门攀谈。起初扯些咸淡,袁盎不再意。三杯酒下肚,朱镕忽然神秘兮兮道:“老袁,有个外埠人,新近来到本地,你知道罢?”袁盎摇了摇头。
朱镕不甘心,续道:“此人富得流油,买了处旧宅,花重金修茸。传闻是京城致仕的权贵,不知你认不认识?”他想通过袁盎结识此人。
袁盎的驴脾气上来,冷笑道:“他有钱是他的,与我何干?”
朱镕有些尴尬,又聊了几句。酒已告罄,便告辞走了。事情说过,袁盎也没放在心上。但是,安陵毕竟不大,此后不断有富户的消息传来。
时光流逝,转眼到了盛夏。
这日午后,袁盎刚睡醒午觉,忽听有人敲门,忙唤袁福去看看。袁福开门一看,是位衣着体面的人,三十多岁,自称曾乙,谦和道:“奉主人之命,请袁先生和韦小姐过府一叙。”袁福把他让进屋里。
袁盎问道:“贵主人是谁,以前可曾相识?”
曾乙笑道:“鄙主人说,见面自会识得。”
袁盎愈发疑惑,再问:“贵府在那条街巷?一向不曾拜见过,倒是老朽失礼了。”
曾乙道:“城西新起宅子的,便是。”
袁盎愈发惊奇,此人不是本城新贵吗?今天专门派人来请,不可托大,便道:“承蒙贵上相请,老朽自当与韦小姐择日拜会。”
曾乙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好。”
袁盎“哈哈”大笑,点头应允。韦九正闲得无聊,便稍稍打扮了,陪同前往。袁家离城西不远,袁盎觉得安步当车便可。谁知一出门,早有华车等候了。车极豪华,驭马神骏,车箱描金彩绘,与袁盎、韦九寒酸的衣衫,形成对照。袁盎坐上车,只觉这位富商太有钱了。
工夫不大,早来到西街地面。只见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洒扫干净,并无闲杂人等。好壮观的一座宅子。歇山重檐的门楼,四周围以粉墙。两扇黑漆大门,早已打开了。马车来到豪宅门前,袁盎、韦九从容下车。门首有块匾牌,上书“袁宅”。
袁盎暗想:“当真有趣,主人还是本家呢!”
曾乙伸手揖让:“袁先生请进。”在前面带路,并说:“主人交待,请二位先看看,不知房舍格局、家俱摆设,可还满意?”袁盎、韦九愈加疑惑:这家主人好生奇怪,居然让不相干的人看他的房子,还问合适不合适,不是脑子有毛病罢?碍于盛情,只得跟着进去。
从大门看起,一直看到第五进院子,全是规整瓦房,外加曲径回廊,还有个后花园。只觉格局安排、屋内陈设,无一处不好。自然走一路,赞一路。曾乙微笑道:“袁先生满意,小人好交差了。”
袁盎不以为然道:“我看着好没用,要你家主人喜欢才行。”曾乙微笑不语。
看完后,来到一间花厅暂歇。仆人献上茶果、点心。袁盎觉得,主人派头再大,也该出见了,便道:“快请主人出见,老袁我等不及了。”
曾乙道:“袁先生莫急,欲见主人不难,请足下、韦姑娘先沐浴更衣。”说完,双手一拍。有一男一女两个仆人,各捧一套绸衣过来。
袁盎知道自己和韦九都是旧衣,还打着补丁,确实有些寒酸,既然主人盛情,就不客气,笑道:“洗洗也好。”说完,他和韦九各随仆人,去沐浴更衣。
袁盎来到一间静室,浴桶中早备好澡水。袁盎痛痛快快洗了澡,换上新衣。重新来到花厅,见已摆好食案,上置丰盛的肴馔。韦九身穿新衣,跪坐在旁。还有二十多名男仆、使女垂手恭立。不等袁盎说话,曾乙道:“袁先生、韦姑娘,主人略备薄酒,为二位洗尘接风。准备仓促,有不到的地方,尚请见谅。”
看了眼前席面,袁盎大吃一惊。席面并不丰盛,却是自己平时爱吃的。裤带面、羊肉泡馍、蒸碗、大盘炒鸡、蒜羊肉,还有锅盔、油馍馍,早流下口水来。忙道:“主人咋知老朽口味,快快请出一见!”
曾乙装作没有听见,命仆人开了一坛酒,给他们满上。袁盎一向喜饮,闻到香气,已知是国中名酒——“秦酒”,此酒产自雍州柳林镇,集清香、浓香于一体,立刻欢喜的不得了,吸着鼻子道:“好酒上席,快将主人请出来,容我老袁拜见,不然这酒如何饮得心安!”
曾乙起杯道:“请袁先生、韦姑娘先干了此杯,小人有话说。”袁盎拗他不过,只得仰脖干了。韦九也分几小口,把杯中酒喝了。
曾乙陪着干了门前杯,殷殷劝道:“吃菜、吃菜,不知合不合口味。”袁盎、韦九并不动箸,只看着曾乙,等他说话。
曾乙知道推托不过,只得说出实情。他清清嗓眼道:“袁先生、韦姑娘,小人姓曾不错,不叫乙,而叫曾厚。主人也非富贾,是袁老过命的兄弟,‘洛邑赌客’剧孟!”
袁盎、韦九听了,半晌缓不过神来。袁盎摸着脑袋,“吃吃”问道:“不是做梦罢?剧孟定是惨死匈奴,给大哥托梦显灵了!你有甚未了事,尽管说,大哥给你办!”
曾厚哭笑不得道:“袁先生,家主人还活着,你千万别神啊鬼啊,吓我。”
韦九提醒道:“爹,剧大侠没死,你别闹。”
袁盎惊喜道:“剧孟当真活着?”
曾厚点点头:“说来话长,容小人稟明。”接着,他把剧孟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
半年前,也就是今年春天,剧孟、白龙经历了几死一生,终于回到“红柳庄”。剧、白受伤未愈,行动不便,先在庄内养伤。听说,袁先生遭贬回乡,日子艰难,剧孟当即决定,要为袁大哥起屋。又因要到鲁地面见师父,便命曾厚先过来筹办。怕袁盎从中阻拦,便一直没有告诉。直到前几日,宅子峻工,一切大体就绪,剧孟也捎信来,说正往这里赶。曾厚这才择日请袁、韦过来看房子,若有不满意的,好做调整。
听到这里,袁盎已是老泪纵横:“我老头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结拜了这样的好兄弟,他何时才能到呢?”
曾厚亦深受感动,觉得袁、剧的情谊,堪比俞伯牙与钟子期,忙道:“袁先生莫急,多则五七日,少则两三日,主人就会到了。”
事到如今,只好耐心等待了。袁盎、曾厚和韦九三人,少不得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当晚,派人把袁升、袁福叫过来,家就搬过来了。
三、
三天后,袁盎睡醒午觉,正与曾厚、韦九品茗闲聊,自然话题离不开剧孟。就听门外人声噪杂,车辚马嘶,一人高声喊道:“袁大哥在吗?”
袁盎顿时一怔,蓦然惊喜道:“哎哟,是我那兄弟来了!”
他已听出剧孟的声音,顾不上穿鞋疾跑出去,恰好一个红脸汉子进来,二人紧紧抱在一处。剧孟淌下两行热泪,哽咽道:“小弟来迟一步,大哥受苦了!”
袁盎拍着剧孟肩膀,亦喜极而泣:“想死哥哥了!”
韦九仔细打量剧孟,这位心中的英雄,与常人没甚么不同,面容削瘦,风尘仆仆,唯多了豪迈气慨。立刻上前福一福,亲热叫道:“剧大侠!”
剧孟猜到她是谁,又不敢确定,一时不敢搭话。
袁盎笑着告诉,这是韦九。剧孟听了十分感叹。记得第一次长安送剑时,韦九只有六岁。第二次来长安,没有见到她。几年未见,如今长大成人,只觉她很像其母,两只眼亦有韩远的神彩,顿时万分感慨:“啊,忠良有后,若韩远前辈夫妇地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突然,袁盎盯住剧孟左臂:“兄弟,你这是怎么了!”声调象哭一般。原来,剧孟左臂落下残疾,小臂僵硬。他故意伸一伸胳膊,笑道:“受点小伤,不碍吃喝。这条命,总算没有扔在那里!”
袁盎急问:“一直杳无音信,到底是怎么了?”
剧孟擦着额头汗水,笑道:“大哥,先不忙说这些。赶紧卸车罢!”剧孟带来十几车财物,一字停在门外。
一众仆人闻声,忙着出去卸车。不一刻,大伙“嗨哟、嗨哟”喊着号子,把二十几只箱子抬进屋里。剧孟清点了数目,察看了封条,便开发了脚钱。待马车走了,才重新回到屋内落座。韦九、曾厚也都围坐在旁。早有仆人沏上茶来。
剧孟端起碗一气喝干,抹一抹嘴道:“说来话长啊!今日与大哥重见,当真再世为人。我是半年前到家的,刚到家就听说大哥获罪,下到狱里。急呀,我和白龙伤重未愈,就让曾厚过来安排。如今一切料理清爽,便连夜赶来。一路疾行,几乎没有合眼。”
袁盎早老泪滂沱,泣道:“除了你,谁会这般惦记我!”
韦九知道,义父性格刚强,若不是动了真情,绝不会这样,连忙递上布巾,让他擦泪。心说:俩人都是性情中人。这份忘年之交,恐怕古今无有。
缓了一缓,袁盎才平静下来,继续问道:“兄弟,快说说你罢,这趟北行可还顺利,怎耽搁许多时光?”
剧孟笑道:“我知道大伙惦记。袁大哥,你听我慢慢说……”他略想一想,便把如何路上苦寒艰辛,以及结识马兰一家,巧遇温阳,赎回被掳汉人,与中行说下棋,调换毒奶茶,重新得回“悬剪剑”,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只听得袁盎、韦九等人目瞪口呆,最后都拍起手来。
剧孟解下“悬剪剑”,双手捧了给韦九,郑重道:“韦姑娘,这次重新夺回‘悬剪剑’,虽说意外,实乃天意。它本是你先人遗物,你收下罢。只莫忘记,你父韩远的遣言。”说到这里,不由想起十几年前,灞水河边与韩远诀别的一幕,已说不下去……
韦九早流着泪,膝行几步,双手接过剑来,哽咽道:“小女子今生今世,不忘剧大侠的恩德,不忘父亲的遗命!”说罢,连叩三个响头。一时,屋内沉浸了悲哀的气氛。
过了一刻,袁盎问道:“剧孟,说说后来的情形罢了,怎一年多没有回来?”
剧孟点了点头,这才讲述了那夜遇袭的情形。他低沉的话音,又把人们带到万里之外的狼居胥山。
狼居胥山脚,月黑风高。匈奴十六铁骑虎视而立,五七只火把“哔剝”燃着,情形危在旦夕!
面对强敌,为了便于搏斗,剧孟三人都下了马。剧孟低声对白龙、马兰道:“准备好,拼了!”
为了麻痹敌人,他故意高喊“投降”。突然间,将十几枚棋子,如满天星雨般撒过去。白龙、马兰的暗器也同时出手。一阵破空声响,马兰的铁弹后发先至,早将一名骑兵击中,惨叫着跌下马。白龙的亮银梭,呼啸着直奔一名骑兵,那兵急躲,银梭已中马脑,当即人仰马翻。几乎同时,围棋子也扇子面般袭至敌人,敌方惨叫着倒下好几人。
匈奴骑兵久经阵战,并不慌张,立刻七八只狼牙箭破空射来,剧孟、白龙和马兰的马都中箭倒地。这是胡人惯用的“射人先射马”招术。跟着,七八名胡人跳下马来,“哇哇”怪叫,舞着弯刀、铁戟和狼牙棒冲将过来。
剧孟三人沉着应战。剧孟抽出“悬剪剑”,立个门户,单等敌人冲近。他扫视白龙、马兰,见白龙已将亮银梭收拢,握在手中。火光中,觑见马兰受了伤,脸上流血,白龙过去关问。马兰一笑:“龙哥,不要紧,让树枝刮了一下。”说着用手抹去血迹,白龙这才放心。
说话间,敌人已“嗷嗷”叫着冲上来。剧孟首先接敌,对手是个彪形大汉,瞪着牛卵子般的眼睛,一把闪着寒光的弯刀,已搂头盖顶劈下。剧孟拿出看家本事,略一睥睨,挥剑迎敌。只听“呛啷”一声,已将其刀削断。那大汉一愣,忙丢刀扑过来。剧孟岂容他靠近,剑锋陡转,划向对手脖颈,“卟哧”人头落地。又有两个匈奴兵猛扑上来,剧孟一旋身,便将二敌踹倒,腾步补上一剑,又一人了帐。转身看时,另一敌人方要爬起,剧孟一蹿过去,抽剑挽花,那人的一条臂膀被卸下来,血肉翻露,来不及“哼”已疼死过去。
剧孟吐口恶气,连忙扫视,见白龙的亮银梭如同一条蟒蛇,上下飞舞,早有一人被刺中后背,白龙用脚一踹,敌人倒地。倒是马兰形势危急,她正与两名匈奴兵缠斗。敌人欺她力弱,一大汉手使狼牙棒,泼风似舞过来。马兰手使长刀,不敢与他硬碰,不住倒退,而她侧后亦有人偷袭,情形当真危急。突然,马兰被一块石头拌倒,眼看狼牙捧当头砸下,弯刀也挟风劈至。马兰甚是沉着,一滚躲开。这两个敌人十分彪悍,穷追不舍,马兰再入险境。白龙这边正有一敌扑来,他顾不上抵御,返身去救马兰。就在这时,又有三个敌兵,向马兰围过去。剧孟看在眼里,知道敌人用心歹毒,想先杀死最弱的女子,回来再对付自己。遂持剑一跃,挡在三敌的前面。三敌都是铁塔壮汉,一人用铁戟,两人用弯刀。突然,一个头目用汉话道:“剧孟,快快投降!你听,我们援兵又到了。”此人正是狼籍。
剧孟不敢分神,却也听到远处杂踏的马蹄声,分明是追兵过来了。知道必须速战速决,解决眼前之敌,尤其要先杀了狼籍,不然真就完了。想到这里,暗中运气,不顾一切,使出“飞天一剑”招术。狼籍万想不到,对手如此迅捷,还未看清,剑刃已到胸前,忙闪身后撤,剧孟顺势疾进,早刺入他左胸,狼籍惨叫着摔倒。而另外两个敌人也乘机,伤了剧孟,一刀砍在剧孟后背,一刀刺中左臂,伤口及骨。剧孟忍着剧痛,转身两剑,要了二人性命。因为失血过多,只觉一阵眩晕,跌倒在地。
待再睁眼时,偷袭白龙的敌人已抛尸在地,白龙亦受重伤,爬向倒在地上的马兰。原来,白龙为救马兰受到敌人袭击,后背中了一刀。马兰见心上人为救自己受伤,她反去救白龙,杀死了伤白龙的敌人,自己却受重创。余下一个敌人瞪着凶光,用刀砍下,眼看马兰就身首异处。剧孟忙掏出两枚棋子,用尽力气射出,正中敌人面门,当即倒地不起。
眼看追兵又到,剧孟三人都受重伤,浑身是血,互相搀扶着,走向林子深处……
四、
韦九忍不住问道:“后来怎样?可曾脱险?”
剧孟道:“不久追兵来到,我们躲入密林里,幸好天黑林密,敌人没有找到。我们终因受伤太重,失血过多,相继昏迷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唤我,睁眼看时,却是在帐篷里,面前是温阳,还有那些赎回来的汉人。我问怎么在这里?白龙、马兰怎么样了?温阳递过一碗水来,我一边喝水,他慢慢将情形说了。”
原来,他们在约定地点等候会合,温阳连等两日却不见踪影,知道事情不好,偷偷摸回来接应,幸亏带了牧羊犬,几番寻找,才找到剧孟他们。当时,剧孟、白龙已冻僵,只心口还跳。马兰却死去多时。温阳等人百般施救,直到第三日,剧孟才悠悠醒来,白龙仍旧昏迷。又过了半天,白龙才醒过来。当他得知马兰已死,痛不欲生!
听到这里,袁盎、韦九都为剧孟、白龙等人的壮举所感动。尤其,马兰小姐死得壮烈,令韦九敬佩不已,她道:“马兰姐虽死犹荣,她终于杀死仇人。贱婢我,要学她的样,为我的父母报仇!”
袁盎又问:“回来的路还算顺利罢?”
剧孟摇摇头,沉声道:“当真祸不单行,谁知当日下起大雪,雪花大如栲栳,不到一个时辰,四处皆白,那里还分得出东南西北?本来要回云中郡,竟然走岔了路。雪中行走加倍艰难,每个人都冻伤了,加上我和白龙原就伤得不轻,两天后开始发烧,后来实在没法走了,在背风的山凹里,暂时搭个窝棚住下来。好在有雪,不至于渴死。粮食还有,节省着吃也夠了。偶尔打一点猎,荒原上时有野兔、黄羊。遇过一次狼群,好在我们人多,总算把它们打跑了。只是缺药,全凭命大,硬挺过来。直到来年春天,我和白龙的伤势才有了好转,我左臂落下残疾。白龙伤心过度,时常念叨马兰,常一个人发呆。”
“你们甚么时候回到中原的?”袁盎又问。
第十八章 烧香引出鬼(第 1/2 页)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