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换上暗金色龙纹外袍的公良宏正襟危坐，面带微笑。
在他对面是半躺在草席之上的穆长风。除了朝服朝冠让下人仔细收纳起来之外，其他衣物随意丢弃在一旁，自己只着单薄的衬衣，恍若乡野村夫，丝毫没有朝堂之上衣冠齐整的三公风范。
穆长风的手中提着一个纯白色玉质酒壶，脸上带着微醺的酒红，仰起头猛灌一口。
“琼浆玉液，当真极品，”清冽的口感，醇厚的酒香，令穆长风忍不住咂嘴赞叹，“除了在谢相六十大寿的寿宴之上，老臣从未喝过如此醇香之酒，好酒，好酒啊！”
公良宏没有说话，微笑着看着对面的穆长风。
“再说这雪玉酒壶，”穆长风将酒壶凑到跟前，仔细把玩着，“雪玉乃玉中上品，质地细腻，洁白通透，置于雪上则雪融为水，置于水中则水结成冰。我大龑仅北燕国有所出产，产量极低。鸡蛋大小的雪玉已极为罕见，更别说能做成一把酒壶的料子。仅此一壶，可抵金元千枚。”
“穆御史无愧于醉御史之雅号。”公良宏赞叹道，“若论品酒论壶，怕是没有哪位公卿可与御史相提并论。”
穆长风似乎没有听到公良宏的赞叹，又将玉壶凑至嘴边轻酌一口。
“美酒玉壶，不论哪个都是我等嗜酒如命之人梦寐以求之物。”穆长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满脸酒红，看上去颇为沉醉。
“能凑齐这二者，殿下有心了。老臣受之有愧呐。”
公良宏轻轻一振外袍，坐在案前向穆长风微微作揖，“尊师重道乃人之常情，穆御史倾囊相授，宏无以为报。一点心意，算不得什么。”
“殿下过誉了，老臣怎敢以师长自处。”穆长风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对面的公良宏，旋即再次闭上，“殿下所书《漠北安定十五则》，条条思虑周全，发人深省，令老臣汗颜。即便陛下阅后亦大感惊艳，令老臣今日在朝堂之上好生长脸呐。”
公良宏微微一愣，转瞬笑了，“穆御史不会是在说笑吧？此等荒诞犹如儿戏之言，若是糊弄见识浅薄之辈，或无问题。父皇圣文神武，开辟天元盛世，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的蹊跷？”
“殿下既知，为何还执意要老臣奉上此则？”穆长风睁开眼睛看着公良宏，手中的玉壶也放了下来。“殿下可知，若非老臣久任御史，百官尚给老臣一丝薄面，今日或将承雷霆之怒？”
“令御史蒙羞，宏深感惭愧。”公良宏站起身，弯腰向穆长风作揖，“还望御史不要因此而见责于宏。”
穆长风微微叹了一口气，“殿下出生皇家，千金之躯，老臣无论如何也不敢责怪殿下。只是殿下既知此则之荒诞，上呈亦不过是令陛下生怒，为何还执意要老臣直接上奏？”
公良宏没有回答，只是俯下身，从案前书本之下取出一本新的奏章，走到穆长风面前，轻轻放在穆长风的案前。
“御史若不嫌弃，可否为宏一阅此则？”
穆长风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不苟言笑的公良宏，随即点了点头，打开了桌上的奏章。
公良宏退回自己案前，依旧正襟危坐，看着对面一言不发的穆长风。
“这……”刚一翻开，穆长风便有些惊讶，时不时抬头望向对面的公良宏。
半晌，穆长风看完最后一页，轻轻合上奏章，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若上呈的是此则，陛下想必是龙颜大悦，甚至可能真的会依此法治漠北。”穆长风的手轻抚着奏章的封页，目光直直的看着公良宏，“条条有理有据，无可挑剔，殿下腹中才学已令老臣感到惊讶。殿下既已拟好此则，为何又换令一则令老臣上奏？”
“穆御史，”公良宏正面对上穆长风的眼睛，“御史以为，父皇是否知道御史上奏的奏章出自宏之拙笔？”
“陛下未曾明说，不过，”穆长风的视线转向案前的这份奏章，“陛下临退朝之际确有问过老臣殿下的近况，还嘱咐老臣要教殿下务实。以陛下之圣明，怕已了然于胸。”
“如此便是最好。”公良宏笑着微微弯腰作揖，“改日御史可携此则，再次上奏父皇。”
“则是好则，殿下心系苍生，老臣颇为敬仰。”穆长风将手上的玉壶放在案上，再次打开奏章，淡淡道：“但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为何要一则两式，恕老臣难以领会。”
公良宏微微一笑，“宏也是迫不得已。个中缘由，御史早晚可知，还请恕宏不可明言。不过宏可保证，日后绝不再做此事，令御史蒙羞。”
穆长风盯着公良宏脸上淡淡的微笑，半晌轻叹一口气，出乎意料的整理了一下衣衫，微微弯腰向公良宏施礼。
“殿下贵为皇子，身处九霄云端，地位崇高却祸福难料。往前一步是承云而上还是万劫不复，皆不得而知。老臣对此无能为力，还望殿下小心。”
公良宏微微一颤，起身还礼，“御史的话，宏铭记在心。”
穆长风点了点头，伸出手取过案上玉壶，轻轻摸索着冰凉的壶身。
“谢相已卒，他生前在朝中苦心经营的人际脉络便分崩离析。”穆长风的手指反复在壶身上摩挲着，“丞相一职虚位以待，老臣的兼任绝不长久。现在朝中百官都在观望，而陛下则绝不会允许再出现第二个谢相。殿下可明白老臣此话的用意？”
“宏明白。”公良宏微微点头，旋即从案前堆叠的书本中再取出一本，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穆长风看着对面气定神闲的公良宏，心中隐隐略过一丝惊讶。
“大龑的下一个盛世，老臣定要竭力看到。”
公良宏身躯微微一震，惊讶的抬起头。
穆长风已经是满脸酒红，闭着眼，脸上带着笑意，仰面躺在草席之上。不一会便起了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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