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搂住我,轻拍我的肩背柔声安慰。
从那一刻,我的一切都改变了。
第二天一早,他派人接来我的父亲,把我们安顿在龙衔馆后面一幢独栋小楼里面。房间在最底层,卧室窗外便有一个小
花园。龙爷安排了一个婆婆每天过来照顾父亲。而我则去上学,一开始是公立中学,七年级顺利毕业后,如我一直梦想
的那样做一名糕点师。
我有天赋。
很快,为龙衔馆的客人提供的下午的茶点心,便成为我的工作。
我在那里生活了七年,工作一年。结束营业后,我选择继续做他的厨师,为他服务。
我原本以为我的一生就这样了。可他却死了,被人杀死了。
在安吉利娜的公寓里,我和她对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他的骨灰,一个小小的黑色盒子。那是事情发生之后的一周。我们
刚刚从警察局回来。我希望按照中帛传统,在唐人街的寺庙里为他准备一个灵位。龙爷出生在香港,据说那里是个极其
讲究民俗传统的地方。龙爷的一个老乡告诉我,唯有这样,死者才能安息。
我不信。唯有复仇,死者才能安息。
「汤米,你以后要怎么办?」
安吉利娜抬起眼睛,她脸色灰暗,眼圈还红肿着。我曾经以为她与龙爷是一对她差不多巨细靡遗地照顾他。但安吉
利娜否认了,她告诉我,她的前夫是个赌鬼。那时候唐人街上有很多见不得人的地下赌场,他深陷其中,最后葬送了性
命,留给她一屁股还不清的高利贷。她说,如果不是龙爷替她偿清债务,她已经死了。只为了这一点,她为他做什么都
可以。
现在我想,也许不仅仅是这一点吧。
「昨天早上,警察侦讯了我,他们派了辆车带我去,那个大个子的格雷纳警探暗示我,龙爷和某个人有个约会,他们在
房间里见面。」我试探着说,没有去看她的眼睛。安吉利娜没有搭腔,不过视线余光里我注意到她的手渐渐握紧,褐色
的手指彼此交叉,合拢在胸前,我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个开始很好。
格雷纳警探就是那个一开始承担案件的金发男人,他并非凶杀案的调查警官,而属于有组织犯罪调查组,这让我每次见
到他都觉得很别扭。在他看来,龙爷的死不过是黑帮火并的又一个必然结果,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并且毫不掩饰这样
的态度。我听到他和警察同事拿这件事开粗俗的玩笑,不负责任地宣称当时在场的那些全军覆没让人惋惜不已。我坐在
讯问室里那把不舒服的椅子上听他大笑,恨不得冲出去狠狠揍他一顿。
「你知道这件事么?」
「是我。」
她突然哭出声来。「哈里告诉我龙爷有位客人,他要晚一点下来」
「哈里死了。」
哈里哈维奇,被烧死的人中的一个。他是个有点残疾的年轻人,听说小时候得了病却没有及时治疗,总是拖着左腿、
走起路来一摇一摆。但他很擅长吹奏萨克斯管,每个黄昏用餐时他会上台为客人演奏。客人们很喜欢他,随着时间的推
移,身体上的那点小缺陷也变成了某种可爱的特征,只要他一摇一晃地慢慢出现在舞台边就能赢得掌声。
他是个老实腼腆的好人,除了吹奏的时候几乎不开口。
可是他也死了。
「那天晚上哈里来告诉我,卓约了客人在房间里,想要一些酒和点心送上去。」她看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当时没有在意,可是现在想起来,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是那个人,是那个人杀了卓、又放了火。我这样告诉警察
的,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这已经足够了,和我的猜测差不多。虽然那个格雷纳警探不肯承认谁是他的消息来源,但我可以猜到。他用「汇报」这
个词。我坐在那把坐上去总会滑下去的木头椅子上,只能用双手撑住面前的桌子。他则舒服地翘着腿,把香烟掐熄在桌
上的塑料盘子里,那个盘子由于反复被烟头灼烧而变得千疮百孔,他黝黑的脸上带着微笑,眼神却毫无笑意。
他说:「你们那里有个人告诉我,有人向他汇报说,克拉肯卓当晚有位神秘客人。」
尽管他试图掩饰,甚至将「她」说成了「他」,我仍然猜得到。
安吉利娜是负责人。
警探问我是否知道这位客人的身份,我摇头懵然不知。
他失望地看了我一阵,大概最终决定相信,挥手叫我离开。
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糕点师,从一开始他就不会指望从我嘴里挖出什么内幕消息。
但是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安吉利娜吓了一跳,「是谁?你告诉警察了么?」
「我不会说。」
「你应该告诉他们。」
你看,这就是女人。她们宁可相信那些穿制服的,也不肯更看重自己一些。
「他们不会。他们根本不在乎。」
「我们别无选择。」
「不,我们有。」我咬咬牙,尽管知道不该说,我仍然想要知道她的看法。
「我要去调查。我自己查,我要找到那家伙,让他付出代价。」
「别这样,汤米。你我都知道,这不是我们能处理的事情无论那个人到底是谁。抓到他是警察的工作,你不应该去
冒险,不要把生命浪费在这里,卓救过你,是希望你过得比从前好,而不是更差。」她哀愁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闹别
扭的小孩,眉头紧锁。
我不由得怒火中烧。
「我告诉你这会是什么结果!他们知道这个消息,然后束之高阁。他们既不会相信我,也不会把那些话当回事他们
甚至不调查,就已经把整个事件看作该死的悬案了!」
她好像被吓到了似的,瞪着我。慢慢的一丝被伤害了的悲伤表情浮现出来,她有拉丁裔独特的脸孔和嘴唇,眼睛却像法
国人一样碧绿水润,眼角一丝细微的皱纹挑入鬓边。长而浓密的睫毛垂落,她没有化妆,看起来却仍然年轻美丽,高耸
的胸脯微微起伏,她用一只手按住领口,轻轻喘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粗暴和幼稚,脸涨得发烧,说不出一句话。
最终,还是安吉利娜先开了口。
「你认识那个人?」
她问,似乎是为了缓和刚才的紧张气氛而故意压低了声音。
我低下头,「你也认识。」
她的声音变得更低更细。「谁?」
「洛唐克斯。记得他么?」
「不可能!」
我直视她的眼睛,「我没有看错。我看到他和哈里在一起,那天晚上。」
我并没有故意窥视任何人的行踪,那只是个意外。帮厨的东尼安笨手笨脚打翻了整瓶匈牙利红葡萄酒,洒了我和艾德
一身。我只得回房去换衣服,这些年我了解到,当我送出糕点的时候,最好让自己看上去像刚下的新雪一样洁白无瑕,
客人不会喜欢脏兮兮的厨师。
我的房间在一层的靠近小楼梯的地方,远离客厅而靠近厨房。平时没事我喜欢呆在厨房里看书或者试做新口味的蛋糕,
有时候龙爷会跑来看,甚至有几次试着跟我一起做。
结果当然不堪设想,但和他一起玩闹让我错觉是和父亲在一起。尽管在父亲因病去世之前,我们几乎没有一起做过什么
事情,印象最深的只有父亲费力地为我缝补衣服的样子,那样大而粗糙的手指几乎捏不住缝衣针,这不是男人的工作,
他为了我却一心一意地缝着。
是那种想起来就胸口微微发痛的印象。
我叹了口气。
「他距离我只有两个台阶那么远,我不可能看错。你知道,他的眼睛」
洛唐克斯有双奇怪的琥珀色眼睛,接近金黄。那天晚上我换好衣服离开房间,迎面便撞上他站在小楼梯上,高我两个
台阶,若有所思地看过来。他个子小,站在台阶上才几乎与我平视。我吓一跳,还来不及出声他便转身而去,消失在螺
旋楼梯的上层。
金黄色的眼睛里笑意微微,反而显得冷。
我几乎在原地足足站了有一分钟,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的并非幻象,而是实实在在的他。
洛唐克斯原本也是龙衔馆的一员,手下有几十号人。在龙衔馆,他的地位仅次于龙爷,赌场的安保和所有发牌员都归
他管理。我初到龙衔馆的时候他大概二十六七岁,削薄薄的金发,目光总是轻蔑又锐利的玩世不恭。他很少搭理我们,
也很少和龙爷交谈,关于他们不睦的传闻便由此而来。但是我知道,遇到我那天开车的人就是他。
后来他消失的时候,那辆车也跟着不见了。
「他杀了龙爷。」
「我不相信。他不会这不可能。」
我没有再争辩:「我会查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