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意大利傻逼,”那厮继续叫嚷道:“专爱画一些躶体的男人女人,超变态。”
“哦,我知道,”女孩又说:“就是雕思想者的那个什么罗吧,我在电视里看过那个雕像,不错呀,好像没你说的那么恶心耶。”
“什么呀,我操,驴唇不对马嘴的,”那厮甩开姑娘的手,故作生气的说:“我最恨你这种没文化的人,你说的那是奥古斯特·罗丹,法国人,我说的是把大卫的虫虫雕得栩栩如生、生龙活虎的米开朗基罗,真是胸大无脑。看你平时在床上吧,聪明的跟圣母玛利亚似的,怎么一下床就白痴成这样,这不是出来丢我的脸吗。”
我愤怒了,正欲冲上去狠狠揍一顿这小瘪三,却突然听见“啪,啪,啪”三声响亮的耳光声,一支芊芊细手打在那厮令人作呕的脸上,我一看,百里丫正挽着一个黄发的外国小子站在那瘪三的面前,放下娇美迷人的小手,百里丫说:“第一巴掌打你侮辱圣经,第二巴掌是因为你不尊重女性,第三巴掌禁止你以后再随地大小便。”百里丫说完,全场掌声波澜壮阔。
这厮被突如其来的三巴掌打傻了,半响也没回过神来,满脸迷茫的看着百里丫,丫头这会儿正好看见我,用手轻轻向我招呼,我走到她们身边,说:“怎么你也来了?”
百里丫把头轻靠在外国小子的肩上,说:“肖恩哥哥叫我来的,想让我给他参谋参谋,他想买幅画送给Uncle。你呀,只顾自己玩,也不叫我,我猜你就在这儿。”
“我也是刚听小野说的才知道。”说完,我跟肖恩打了个招呼。
肖恩,全名杜拉斯·肖恩,一个比我大两岁的法国小子,时常来诺城玩,每次来都住在百里丫家或者百里皇,时间一长,我们也就不那么陌生了,偶尔还能聊个天喝杯小酒。据乱说这家伙是他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家住美丽的地中海城市马赛,所以除了很浪还很浪漫,来中国最大的梦想就是交个中国女朋友,可惜始终只是个梦。这家伙长得帅也绅士,中国话说的还算顺溜,只不知为什么总不受中国女孩待见。他心眼儿很好,特能安慰人,记得之前那谁的生日Party,我被艾娅打了一巴掌后很伤心,出来肖恩就对我说,等有机会就跟他回一趟马赛,他给我介绍一个法国姑娘,他说那边的姑娘都很浪漫,温柔,不像中国姑娘这般矫情,个个都那么强。结果不等把话说完他就被百里丫吐了一脸的口水。
见面,肖恩就拉开话茬,他告诉我,前两日跟去苏荷玩,遇见一个十分美丽的中国姑娘,那姑娘有着和地球仪一样丰满的双胸,凹凸的身材比象牙塔还锁人心扉,薄薄的嘴唇犹如罗纳河谷的葡萄酒,恨不能马上尝一口她的浓郁与辛辣,还有那双比塞纳河还要水汪汪的大眼睛,都无一不使他痴迷,特别是从那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几乎能感动整个巴黎的体香,为此他几乎疯狂。我说,那么当时你怎么不拿出你们法国人与生俱来的浪漫,向那姑娘表白你的仰慕之情呢。他说,他当时通过手机请教了一下百里乱,乱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他就表白了,结果被那**泼了一脸的啤酒。我说,看来你真是乱的亲戚。
和肖恩聊的正欢的时候,刚刚被百里丫打蒙的那个家伙好像突然领悟出了什么,他对百里丫说:“我算明白是咋回事了,你是仗着有洋鼻子撑腰是吧,明白告诉你,乱我也熟,真打起来还指不定他帮谁呢。妞子,就看在你长得漂亮又有文化的份上,打我的事我咱不计较,要不这样,你跟我,我有奔驰。”说着,他摸出一把车钥匙。
话入耳,百里丫立马用委屈和受伤的眼神看着我,我抬手,用力打在那厮拿着钥匙的手上,钥匙落地,我说:“真想找揍是吧?”
那厮把眼瞪大,面露凶色的看着我,说:“你丫谁呀?敢管老子的闲事,知道我爸是谁吗?”
我正想给这瘪三两拳,不想百里丫一下跑到我旁边,挽着我的一只手,骄傲十足的说:“我男朋友文不燕,我哥哥百里乱最好的朋友,哼!”
说时迟哪时快,那傻叉捡起地上的车钥匙飞一般消失在我们眼前。
待那混蛋走开,我给百里丫和肖恩简单介绍了一遍滨崎和小野,接下来我们五人同行,在法老当的大厅里四处转悠。说实话,对绘画我一窍不通,也没什么兴趣,我来只是想最后看一眼严叔,哪怕是他的画像也能稍减一下我对他的想念。有段时间没见着了,挺想他的,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送他的骨灰上离山的那天,裱在玻璃框里的黑白照是我们阴阳两隔的最后一眼,可惜那天离山的路太昏,看不清严叔那黑白交错的微笑。
小时候严叔老是跟我们说,总有一天离山石将堆砌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堡,隔绝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爱,现在他的诺言似乎实现了。
我就这么一二三四五的数着,可等我们把整个画展大厅都溜达完了也没见到与严叔有任何关联的画,正当我百思不解时,远远的,我看见一个人,心中顿时惴惴不安。
是的,他是老阿伯。见他向我和百里丫招手,我们便极其不安的朝他的方向走去,不愿见他是因为害怕见到他,不为别的,只因没法面对自己未能兑现的诺言。记得我们还没退租九楼的房间那会儿,曾好几次当着阿伯的面赌咒发誓,说等我们高考结束后,一定回九楼陪他过生日,好在阿伯的生日也是在我们高考之后,可是——后来还是我回九楼收拾东西听老六婶说,阿伯那天在屋里准备了许多我们爱吃的菜,足足等了我们一整宿,结果我们一个也没有到。
其实在与阿伯相处的两年多里,他曾断断续续的告诉我们,他有一双儿女,不过都在大洋彼岸,也曾几次三番打电话叫他过去,可他终于还是没走,因为他深爱着诺城的早餐,特别是油条蘸着豆浆吃,他习惯逛着诺城的小巷哼着诺城的老曲儿,他还喜欢诺城人说话的那种不快不慢的语调,总之,诺城的一切他都舍不得。刚租下九楼那会儿,阿伯每天都要上一趟九楼,他对我们说,他有好几套房子,都很宽敞,儿孙不愿意住他就空着,因为他老伴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走的时候吩咐他,不让他把房子租给别人,怕弄脏了,可是他第一眼见我们就觉得特别投缘,索性就把九楼租给了我们。
步行中,百里丫问我:“我那天是因为上课把这事忘了,你怎么也没去?”
我说:“别问我,问我也不知道。”
阿伯穿着一身蓝色的制服,衣袖上有块写着“保卫”二字的袖章,背微驼,戴副老花镜,整体看上去跟个龟仙人似的。见到我们,第一句便是对百里丫说:“这个丫头,真是越长越可人了,咋样,交男朋友了没?”
百里丫迅速挽着我的手,表情笑眯眯:“交了。”
我说:“您怎么也来凑这热闹。”
阿伯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就到这儿来做几日保卫,骗点酒钱,咋样,小哥儿,改明儿到我那里,咱哥俩好好喝两盅?”
我说:“不会吧,阿伯,谁瞎了眼居然雇你做保卫。”
阿伯一脸奸诈,面带邪笑:“嘿嘿,我猜也是。”
看着阿伯孩子般无拘无束,愧疚之情顿时席卷我的心灵,我说:“那天因为……那天……对不起。”待我说完,百里丫也跟着说:“阿伯,对不起!”
阿伯无所谓的一笑:“什么呀,这两孩子真是的,早知道你们这么麻烦就不让你们过来了,说真的,年年都过生日我早厌烦了,正好抽空偷个闲,幸亏那天你们没来,不然六婶子一准儿不会在我那儿待那么长时间,我还趁机摸了一下她的手呢,羡慕吧你们?改天,如果有空就回九楼,阿伯给你们烧生蚝吃。”
阿伯说完,我和百里丫不约而同的答应,说:“好的,阿伯。”
“好了,”阿伯接着说:“不耽误你们看画展了,我也得去巡查一下,看有没有哪个不安分的家伙企图跑来破坏艺术,若让我逮着,非好好治治这些坏东西。”
我和丫头相视一笑,转身向肖恩他们走去,刚几步,又听见阿伯喊了我一声“不燕!”我们回头,见阿伯欲言又止,片刻,方才说:“算了,还是改日再说吧。”
跟阿伯分开,我们五个又合到一块儿,四处闲逛,看看画什么的,说真的,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远处,或者说就在我们身旁的右侧,几个约三十来岁,男的女的看上去都很知识分子的人,正对着一幅挂在墙壁上的画指指点点,似乎在讨论什么,小野最先靠过去,百里丫滨崎紧跟着,我和肖恩随后。画面凌乱,记不清楚,颜色灰白单一,昰一幅素描。画上似乎有很多人很多车,高楼连着大厦,像某个城市的某个交叉路,具体是哪里的城市,欧洲,亚洲,北美,反正说不准。只知道大约看一看吧,很模糊,可仔细看又迷眼睛。小野认真的看了一会儿,低头揉了一下眼睛,笑曰:“说句心里话,虽说我对这位画家的作品不敢恭维,但他本人我倒是很乐意见上一面,只不知有没有这个福缘。若猜得没错的话,这位画家应该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听小野俊夫这么话里有话,肖恩问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能从一幅普通得连我都比这画得好的素描看出作画者的性格,品德?”
“这当然不能,”小野俊夫笑答:“准确的说,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功底,就绘画而言,恕在下直言,就这样的作品也拿出来展览,有点……”
“糟透了,”肖恩抢过小野的话:“该死,真不知上帝这会儿去哪儿了,让我碰见这么荒唐的一件事,从马赛到诺城,因为我喜欢这里,喜欢中国,深爱着,迷恋着这片土地,性感的中国菜,丰满的诗词歌赋,还有那比蒙娜丽莎的胸脯更神秘久远的古曲与传说,很多很多,我几乎数不过来,我被这一切,或者说每一样都能牢牢的锁住我这个外国人的心。可就这幅画,说真的,如果被我知道作画者是谁,我不会作任何的评价,我只想给他足够的颜色,在他的的屁股和脸上涂满万紫千红。”
“我说也是,”肖恩的话刚讲完,百里丫就附在我身边悄悄说道:“画得这么烂还开什么画展,真不怕丢诺城人的脸。”
这时,小野接着之前的话,他说:“看来肖恩君是一个急性子,其实应该听在下把话说完。光从绘画的角度看,这样的作品自然是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我相信,作画者本人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可他何以明知而故犯呢?只有一种可能,他想吸引大家的注意。作画者应该是一个心高气傲喜欢孤芳自赏的人,这一点和在下倒是还有几分相似,刚才我也转了一下,看了几幅画,我想他一直是在用绘画表现他的伤心,纠结,悲痛,孤独,还有他对生活的失望等等。当然,这些却不是他最大的痛苦,他最大的痛苦是他画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人能看懂,能理解,包括他的至亲,包括他的至爱,直到有一天,因为一个更大的打击使他彻底迷失,或是他至亲的人离世又或是他至爱的人远走。于是,在精神几乎崩溃的状态下,草草了了,一气呵成,就有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这幅画。言归正传,这幅画的荒唐之处其实远不只是绘画手法的拙劣,而是这根本就算不上绘画,充其量也就是一种中国的民间技艺——花鸟字。花鸟字又名龙凤字,是一种把色彩融合到文字,使文字更加美观的特殊手法,但这幅画恰恰相反,它是把文字暗藏于图画,使其能表达自己的心声。”
说到这儿,站在我们身旁的一个三十出头的家伙突然嚷道:“我就说是喊大伙儿猜谜语,硬说是我俗气,看看,这下信了吧。我在就说过这画里加了摩尔斯密电码,读大学的时候我就粗略了解过一些,只可惜当时对这个不怎么感兴趣,所以便没有去深入学习。”说着,那家伙用手指着墙上的画,又拉了一下他身旁一个看上去很文秀的女士,说:“你看,那些一长一短的笔画,还有些中间故意断开的,全是密电码,怎么样,这下信了吧?还说我脑子被灌水银了,我看你脑子才被灌水银了。”
等他说完,女士微微一笑,然后很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估计这二位的关系不一般,或者夫妻,可能情人。
“远没阁下说的这么深奥,”趁着全部人疑惑感叹的空当,小野俊夫继续他的话,说:“鄙人从未学过摩尔斯解密,我想作画者也未必懂,其实要看出这中间的奥妙并不难,刚才这位先生已经说了,这是一道谜题,在下认为这样的比喻恰到好处。各位请看。”说着小野俊夫向前跨出两步,伸出手,指着墙上的画,说道:“我想作画者应该也是在万般绝望,无奈,绞尽脑汁想出的一种宣泄方式。这幅画的主干其实是由一些拉丁文字母组成,这里U,旁边B,接着I,还有这儿S,又是U,最后,这里是M,还有右上角,看,一个侧卧的问号,把它们拼在一起就是拉丁文Ubi sum?译成汉语是我在哪里?”
语毕,众人哗然,正此时,从我们的身后传来几声清脆的掌声,回头,鼓掌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郎当岁,衣着特别干净的小子,他穿着白的的休闲衬衣,短袖,打着黑色的小领带,领带打得很不正式,浅色牛仔裤,颜色很鲜的运动鞋,脸上还带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走到人堆中,他微笑着对小野说:“既然先生已经看破玄机,猜出了谜题,那不如再费一下神,把谜底也给大伙破解了吧。”
“可能会让阁下失望,”小野说:“刚才在下也曾尝试着从画中找出答案,但不敢隐瞒众位,在下失败了。”
“嗯,不打紧,或者可以让我猜猜。”
“那么,有劳了。”说完,小野礼貌的鞠了一下躬,三十度弯腰。
“你是日本人吧?”
“阁下如何知道,莫不是在下的中国话说得不好,让您看出了什么破绽?”小野一脸吃惊,众人皆吃惊。
“呵呵,看来我是猜对了。”青年笑答:“自解放后,中国人就减去了很多虚假繁缛的礼数,这是其一;其二是你说话的语气总那么铿锵有力,字字句句都跟炫耀国威似的,很有日本人的味儿。其实在中国,比如我,一般不愤怒的时候发音是很平和的;还有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说‘在下’二字的时候眼神总是在上的。”
“阁下岁数不大,见解却如此超群,”小野俊夫显出不悦的表情:“令在下敬佩。”
“不了小,下个月就是三十一周岁的生日,届时如果各位有空闲,可以到我的垃圾场狂欢一晚。”说完,青年伸手跟小野握手,两手相握,又说:“谈不上见解,喜欢随口侃两句而已,不必介怀。我叫刘浪,文刀刘,水浪的浪,家住诺城,还没有请教?”
“小野俊夫,”握住手,小野答:“北海道人。”
到这会儿我才明白,流浪,画家原来是一个叫刘浪的画家。刘浪站在人堆中间,背对着满壁的画,说:“我叫刘浪,文刀刘,水浪的浪,家住诺城鸢尾街。是的,首先我要感谢大家能从百忙中抽空来参加我举办的画展,然后我必须为墙上的这幅次品向诸位道歉。”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刚才小野和众人讨论的那幅画,此时的人堆相比之前足足大了一圈,他继续说:“虽然是道歉,但也得为自己狡辩一下,其实刚才我们的这位日本朋友,小野俊夫先生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我呢,也只是稍加补充而已。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这是高蟾在《金陵望晚》中的诗句,想来大家多是听说过的,可其中滋味,估计,怕也是没几人能体会。我在大学时主修的是物理,一次,我的老师对我说,只有在工业革命之后的人才算是真正的人。是的,我不敢否认,特别是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法国人路易斯·达盖尔发明了照相之后,绘画这一门技艺就已经失去了它最大的使用价值。可我就喜欢画,疯狂的喜欢,就像我疯狂的爱上了那个女孩。女孩是我的一个学妹,比我小一届,在大学时我画了很多,为她也为别的什么原因,有唯美的,有颓废的,有悲伤的,也有代表某种希望的,那时几乎整个学校都在称颂我的作品,他们称我将会是21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也是因此,她被我的画所感动,我们恋爱了。这幅画作于去年岁末,在这之后我便再也没能完整的作过一幅画,直到摩天崖的事件之后,我又重新拿起了我的画笔。那是一个寒冷的阴天,她离开了我,去了比传说还美丽的温哥华,而我是无用的,除了画画我什么也不会,我只能作画。当时我找不到一种可以代表我心情的颜色,我就用铅笔,在白如冬天的纸上缝补我灰色的伤痛。原来工业革命之后的爱情除了疯狂还需要面包和汽车。至于拉丁文是我读大学的时候从我的一个同学那里拼来的,当时纯粹为了好玩,也就学了那么几句,我爱你,想念你,你是我的女神,还有就是画上的那句,我在哪里?我用这一句话不只是因为我的伤心和迷失,我想更多的是我的思念,思念那个属于我的星球。”
说完,众人再次哗然,片刻,掌声如雷。掌声熄,又有人问道:“你在摩天崖的那幅画呢,在哪里?”
刘浪答:“这会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因为之前的装裱出了点小问题,所以又送去让他们重新处理了一遍。”说完,人堆散去,三五两个一群,有的继续讨论这严叔的事情,刘浪走到我和百里丫的旁边,说:“你们能来我非常高兴,不知严丑丑也来了吗?”
一句话问得我满脑子冒号,我说:“我们之前有见过面吗?”
“见过,”百里丫接过话茬,对我说:“怎么没见过,严叔葬礼那天他也去了,你忘了吗?”
“哦,对不起。”我说,说完我拿掉太阳镜,继续跟刘浪他们侃东侃西。
法老当的白色,让整个大厅有一种天然的凉爽,很舒服。约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几个工人嘿咻嘿咻的抬着一幅超大的画从大门外走进来,经过我们身旁。
画用一张白布罩着,在刘浪的授意下,被他们安放在法老当大厅,一个事先设计好的铁架上。这时,刘浪走到画之侧,笑眯眯的开始致辞,人堆又迅速围了起来。他先是对在场的来宾说几遍感谢的话,自己内心如何的受宠若惊,接着他又说这毕竟是他的第一个画展,所以难免有很多不正式的地方,道歉两遍,再希望大家海涵。最后他补充,开画展的同时他准备做一次拍卖,且大义博爱的说,他准备把拍卖所得的钱除去必要开支外,全部捐出来。完了,掌声雷人。
被拍的第一幅画就是藏有拉丁文的那幅素描,刘浪定的底价是三百,最后却出人意料的以二万五千块钱成交,买画的是一个看上去很鹾的中年男子,一锤子敲下去,刘浪顿时失态,连忙握住胖子的手,半响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猜丫这会儿的心情一准儿跟拍黄瓜似的,那叫一个脆!随后刘浪对我说,他报三百底价其实是因为这幅画凝聚了他生命的千分之三百,余下的就是一副臭皮囊和一直画笔了,这家伙眼毒啊,专捡他最珍贵的东西拿。我回答说是,这傻B的眼睛真他奶奶的毒。
片刻光阴,刘浪的画就买了十数张,最贵的是肖恩拿到的那幅皑皑白雪图,人民币三万一千块,肖恩说他最喜欢雪的洁白,我说这个我知道,你最喜欢像雪一样洁白的姑娘。滨崎佐佐卫的画是小野为他参谋的,一片一片焦黄的枫叶满天飞,蔓延着北海道某个青年的忧伤。最可恨的是我也被骗了一万多,买了那幅小鸡鸡。老爸从小就不让我搞艺术,买幅画送他是因为他老人家喜欢收藏艺术品。这画本也值不了多少,底价也就五千块,可有个死胖子偏就跟我抢,老妈从小教育我,咱家人输钱不能输气质,于是心一横,一万八没了。完了小野还说我有眼光,我说,是,我他妈的眼光真他妈的毒!
十数幅画卖出,还有十数幅,看看手表,猜测太阳快落山了。刘浪说因为怕耽误外面法老塘的酒吧营业,所以今天的义卖就到此为止,最后他准备推出今天的**,那幅因摩天崖事件之后所作的画,也是他有勇气举办这个画展的一幅画。这幅画的底价是三万,但今天还不准备拍卖,他得先让他挂几天,一来还有点舍不得,二来嘛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幅画,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想卖个好价钱,以便凑更多的钱捐给那些真正急需要钱的人。他说这是他停笔半年多的第一幅作品,有许多不足的地方还希望大家能多多包涵。说完,他示意保卫把遮在画上的白布揭开。此时,阿伯和另一个穿着保卫制服的年青人走到放那幅画的铁架旁,一左一右,准备接下罩在画上的白布。所有人围成一个大大的半圆,瞪大眼,屏住呼吸,准备迎接严叔带给大家的恶心和恐怖。只有百里丫……
百里丫把头挨到我耳边,细声说:“要不我们把这幅画买了吧,别让他把布揭了,你说若让丑丑姐,商阿姨,严奶奶知道了,她们还不伤心死。”
一句话说的我忽然回过神来,正欲冲上前阻止阿伯他们,却突然听到我的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声音铿锵有力,十分熟悉。
“我出十万买这幅画。”
我与众人回头,严丑丑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闲衣裤,穿过人堆,走到铁架子旁边,第一句她是对阿伯说的,她说:“阿伯,那天的事,对不起。”说完,两滴泪,从她美丽的眼角滑出。片刻,她又说:“能不揭吗,我想让我爸能安静的睡着。”
阿伯用一双慈祥的眼睛,久久不语,看着丑丑。整个场面似乎被神不经意间冷冻,所有的眼光都凝结在丑丑和那幅遮了白布的画上,有人期待也有人叹息,唯有可爱的百里丫,跟着流下了眼泪,涩涩的,伤心的,在美丽的脸上川流不息。
又过了一会,百里丫走到刘浪身旁,说:“要不我再给丑丑姐添三万,十三万,布就不揭了行吗?”
“不用谁添!”丑丑抢过百里丫的话,恶狠狠的看着刘浪,说:“多少我都出,十万不够就二十万,三十万,直到这位画家满意为此。”
刘浪尴尬的看了一下众人,然后向前几步,走到丑丑的旁边,说:“既然开了这个画展,这布我就必须要揭下来,至于……”
“啪”。丑丑什么也没有说,只用一记耳光打在刘浪的右脸上,打断了他的话。不想片刻后刘浪又继续说:“你能来我非常高兴,但很抱歉,揭开这幅画不只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许多……”
“啪”。丑丑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又向他的左脸打了一巴掌,说:“开个价,画,不许揭!”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刘浪似乎感觉不到脸上的痛,表情依然和气得跟个耶稣似的,他说:“送你父亲上离山那天,我和你一样,悲伤,心碎。可是我希望这样的悲伤,这样的心碎以后,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们美丽的生活中。活着的每一天都那么美丽,永远美丽。”
“用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丑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在牙齿间磨碎又吐出,每个子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刺杀着许多人期待的目光,她说:“一个那样悲惨死去的人,你,你还企图用他的伤来成就你所谓的艺术,你的哗众取宠,你就不亏心,不怕晚上的恶梦吗?”
“何必为难人家画家呢?”人堆里突然有人接嘴,我扭头一看,居然是欧落落。她穿着花花绿绿的连衣裙,一副讥笑的表情看着严丑丑,说:“你还是让他揭吧,权当是你爸留给我们的警示吧”
“警示?”丑丑用愤怒的眼睛盯着欧落落,说:“那么多警示,珍惜生命,远离毒品,满大街贴着,可管用过吗?依然有那么多人在前赴后继。”
“那么,我们就放弃吗?”欧落落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继续接嘴,说:“像你爸那样,连生命也放弃吗?”
欧落落的话让场面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冷汗在耳朵旁边悄悄的往下爬。突然,严丑丑冲向欧落落,一拳,可惜了,丑丑的拳头被阿伯截在半空。拉住丑丑的手,阿伯说:“丑丫头,别闹了,这姑娘说的话也有在理儿的地方。这事儿你得面对,你爸虽说是去了,但他也逃不过要面对。至于刘浪的画,咱说不好,咱没什么艺术细胞也不怎么懂绘画。但是咱就想啊,不管是艺术还是警示,也无论他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可能他都不会太错。听阿伯的话,好吧,安安静静的。看着吧,世间的事,也包括这幅画,都逃不过世人的眼光和评论。”一边说着,阿伯赶紧向刘浪使眼色,示意快把罩在画上的布取下来。完了他又对站在一旁的欧落落说:“你这姑娘,你也嘴上也消停一会儿,不然,恐怕我真控制不了了。”
就在阿伯说话的空当,布被取下,画面呈现,有人惊讶也有人失望,人群中时时传来这样或那样的声音。“摩天崖,这肯定是摩天崖!”“太美了,简直可以堪称美妙绝伦,怕是神仙也未必能创造出如此作品。”“尸体呢?老鼠呢?恐怖?恶心?不会是我的眼睛出啥毛病了吧?怎么我一样也看不见?”“我看你人有毛病,想看尸体啊,去殡仪馆停尸间呗,那儿多。”“我操,不知道画的什么**毛,尽浪费老子时间。”此刻,所有人傻眼了,哪里有什么尸体,恐怖。“压根儿只是一幅摩天崖的野草百花图,之前就有人画过。”“就这幅,说实在的,还不如随便用手机拍一张,也比这……”很快,这副画像是能散发一种特殊的魔力,吸引着凝聚着许多眼睛,包括我,包括丑丑,百里丫,肖恩,还有小野,滨崎,阿伯等等,最后,所有人,各色眼光,都被这幅画面牢牢牵着,太美了。
画面是摩天崖的某角,小草青青绿绿,花儿争先斗艳,蝴蝶蜻蜓满天飞舞,也有那么三两只,栖息在某朵小花某株野草上细声细语的说着悄悄话,讲的是天地间的小秘密。悬崖之外,蓝天与碧海连接,被紫色的阳光温暖。画的右边,远远的,三个白色的小点,像一个小孩子牵着爸爸妈妈,蹦蹦跳跳,一步两步,期盼成长。整个画面就像神在天地间刻意划出一张脸庞,微微一笑间,可以和谐全世界。
许久,刘浪才慢吞吞的,一字一句的说:“在摩天崖之后我曾想过,这或许是我扬名的机会,我也真的去做了,我不停的画了很多,从各个角度去恶心去恐怖,甚至尝试着去感受死者的悲伤,绝望,尽量使画面阴暗,很浓很浓的颜色被我一点一点添上,,我一厢情愿的以为这样就可以,只要灰黑,只要阴寒,我就能感动全世界,我努力让每一只老鼠都猥亵不堪,直到我自己看了都毛骨悚然,每添一笔,我小心的添上每一笔,可是,最终,我发现我是失败的。那是送死者的骨灰上离山那天,这里再借一下‘一片伤心画不成’,我听到了,也看到了,死者的母亲那撕心裂肺的悲恸在离山不止不息,我终于明白,我想借此扬名的想法原来是那么的龌蹉,我也不可能画得出死者留下的那颗被老鼠或者别的什么撕裂了千遍的伤心。于是,我点了一把火,烧掉了之前的几张画,画面永远不会恶心不会恐怖,恶心的是我自己,为自己总是失意的人生恐怖。我重新去了一次摩天崖,带上我的画笔,再次到了死者离去的那个地方,这一次,我什么也没想,只想着或许可以用我手中的那支毫无用处的画笔为死者做点什么,哪怕是一点微薄之力。我无法假设死者的不幸与悲惨,但我可以告诉他,他走的那个地方很美。”
刘浪的话说完,场面异常的安静,没有掌声,也没有别的什么声音。唯一可以似有似无听到的,就是丑丑和百里丫那几颗从眼角爬过的泪,在美丽的脸上狠狠刮下的两行吱吱的伤痕,轻轻的,轻轻的,破碎着整个大厅像北极一样洁白的宁静。
尾声,法老当的大门多年来第一次被打开又关闭,发出一声“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