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坪边两株隐菊开得正好,可惜这天下无所谓隐逸,菊盛开于山中,山隐于夜色下,夜色裹着茫茫的天下和未知的归途,梁真背对着棋盘,看着远处——几点赤色的星火,那是远处的城。
“棋仙,邺城就快要到了,你不看看吗?”梁真问。
问这话时,他身后只有一方楸坪,回头时,坪侧已坐了一人,正是他口中的“棋仙”。轻衫缓带,垂目闲坐,与戎装的梁真大不相同。梁真哈哈一笑,知道邺城对棋仙紧要,以他一贯的波澜不惊,仍耐不住出来看看,梁真大步走到棋盘边:“棋仙,再有一日行程就到邺城了!”
棋仙不答,只轻轻捻着篓里的黑子。
这是催促他开局,梁真撩衣坐在他对面:“棋仙,石姓人非是凡辈,到邺城后必临一番大战,棋仙可有指教?”
棋仙看他一眼,不答话,自拾一子落下。
梁真低头看着古旧楸坪和那孤单一粒黑子,有些讶异:今日竟新开一局吗?将一粒白子在手中搓了许久,寻一个角落放了,仰头又问:“棋仙,你的指教仍在局中吗?”
……
数月前,西北大乱,义军在长安杀得几近几出,梁真征战彼处,日日只见血迹斑斑,哀声处处,这一日乱战中误入长安郊外一处河谷,却见秋高气爽,金英初绽,与数里之外的长安判若隔世。山间一方棋盘,摆半局棋,一人枯坐,却无人对谈。
粱真粗通棋艺,惜乱世中只有刀尖上的生死,无经纬间的博弈,看那人缓带轻衫,风姿卓绝,却寂寥独坐,并无棋友,便上前询问可否手谈一局,那人不答话,兀自捻了黑子落下,算允他对谈。
似有神助,那日粱真只觉心中通明,步步思虑得当,最后竟赢了那人一子,输赢已定,那人才开口说话,自称并非常人,而是隐在棋盘中的魂灵。
粱真戎武出身,并不因怪诞而慌张,拱手一揖:“说什么魂灵,当是棋仙才对,我赢得侥幸,你才是高人!”棋仙并不与他谦让,低眉收着棋子:“我藏身坪中数年,今日你既赢我,便请带走此坪,我亦将追随。”
梁真扶膝坐在对面,探头奇道:“此前竟无人赢你?”
“有过。”棋仙答。
……
棋仙生时,曾有一挚友,两人岁秋相聚,后园对弈,难分伯仲。这一年挚友赢了,棋仙苦思一年,来年必定赢回;那一年棋仙输了一局,又约定来年再博。棋仙死前一年,他输了一局,此后棋仙日日在棋盘边苦思,不得破解之法。又难料秋约未至,战火突来,乱军来得猝不及防,棋仙被斩于棋盘边,他的血染透了半个棋盘。因参不破那一局棋,魂魄徘徊不去,托生楸坪,便成了今日所谓“棋仙”。一去不知几岁金秋,他守着这一方棋盘,只等与挚友之约,只等赢回这一局。
棋仙对梁真说起这段往事时,他已随武德王战过荥阳,一路上棋仙助他良多。每逢困顿时,他唤出棋仙,棋仙摆半局棋予他。有时黑子只余一息,却可在不经意处突围而出,反败为胜;有时双方势均力敌,看似僵持不下,棋仙却可壮士断腕,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有时针锋相对,奇险万状,棋仙步步为营,直至把白子逼到死角。
总之,自河谷初遇后,梁真总被棋仙杀得铩羽而归,但他并不在意,因为棋仙今日局中气象,用于明日的沙场,总可以让梁真得胜,就这样,梁真所向披靡,节节胜利。他曾问过棋仙是否学过兵法,棋仙只道:“运筹之道,有何不同?”
荥阳城中,又输一局,梁真不恼棋仙不留余地,只恼自己棋艺不精,怕棋仙跟随自己,总不得与挚友手谈时尽兴,也无怪他们岁岁相约,至死不变。又问棋仙:“那,你可等到挚友赴约?”
“等到了。”棋仙说,“来的却是他的转世。”
许是那一场叛乱牵连太多,许是那时天下风波不断,挚友不知何时也死在别处,又数十年,冥冥中的力量将转世的挚友引来。
梁真一时慨叹,在乱世之中诺言轻如片羽,不知棋仙与这位挚友是何等相知,才让他们一人寄身棋盘也要等待,一人哪怕转世投胎也终来赴约。如此然诺,不知他们的棋局该是何等精彩。
“物是人非,他不曾记得当日之局,而我一别数十年,竟仍未想出那一着棋。”棋仙讥诮一笑,“于是——我执了他当日的黑子,而留给他那时白子的困局。”
“然后呢?”
棋仙把目光移到那一方楸坪上,似乎还看得见当时的棋局:“他赢了,赢得漂亮。”棋仙的目光梳理着楸坪上的纹路,往事之久,怕比楸木的年轮更多,棋仙的血已干涸,那一局棋仍如今日这十七路经纬一般清晰。又转向梁真:“可他也输了,我熟识的那个人,输给了转世的自己。”
从来以为,天下的输赢难定,棋盘上的黑白易分,可……梁真一时思虑不得,一抬头,却见那一袭轻衫只余残影一片,棋仙已回到棋盘中去了。
……
乱世之间,生死之事想得最多,也想得最少,梁真一路来只为求生,坚毅而坦荡。直到此时,走到邺城城下,心中竟有莫名的不安:邺城的主人,终究是一方君主,进了邺城,杀了那殿上的石姓人……这城头的大旗,又将换姓氏。
想来自荥阳至今战事日紧,棋仙也在楸坪中沉睡了许久,左右今日心中不宁,梁真又携了棋盘,登高而望,唤出棋仙手谈。不曾想棋仙今日却没有半局棋给他,对着空空荡荡的棋盘,梁真竟不知何处落子,一粒白子在手中揉得发热,才勉强落下,对面的棋仙不等他一口气吁出,已飞快地落了第二子,虽只两子,尚未成局,可梁真已从他广袖带起的风中感觉到了今日棋仙难以按捺的凌厉。
“棋仙,你的指教仍在局中吗?”
棋仙不答。
“棋仙,你是说明日局势未明,一切都是从头开始吗?”
棋仙仍不答。
自星星点点,到连成一片,棋仙的局已呼之欲出,而梁真散落的白子仓皇四处,无处躲藏。一粒白子悬在半空,只觉得步步至此,已是不可破的死局。风从邺城的方向吹来,吹得金英摇摆,衣衫猎猎,这小小一方棋坪却巍然不动,陈年的血刻十七路经纬,黑子气势如虹,白子无处躲藏。
思虑良久,梁真终于落了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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