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要去北海道四次,它每个季节都有独特的动人之处。二月份是中国的新年,暂时没有回国打算的廖静想一个人在陌生的国度里好好地静一静。廖静很喜欢北海道的冬天,她结束掉手头画展的事,就坐车来到了小樽,位于北海道西南部的港市。二月中旬小樽有“小樽雪灯之路”,廖静把行李放在订好的民宿家里,就一个人揣着兜儿走在对她来说新鲜而陌生的街道上。
家家户户在门前的雪地上摆放点起的蜡烛灯,闪烁的烛光形成一整条的雪灯路。运河的河面则会用固定在运河两端的绳索上挂着捕渔用的玻璃浮球,里头点上蜡烛,漂浮在运河上,用烛光妆点冬季夜晚。
整个城市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雪人和雪灯,漂亮得宛如童话中云端的国度。
蜡烛灯上有的写了日期和愿望,但大多都是祈求平安和乐之类的祝词。廖静的愿望是什么呢?开一场属于自己的小型画展,或许再跟爱的人开一家日本民宿这样小而温馨的旅馆吧。她双手合十,十个指头紧紧扣在一起,对着浮光点点的运河许下自己的愿望。
姜思国很多年后回想起那个场景,依然觉得美丽得惊心动魄。他情不自禁拿起手中的单反,把运河对面那个对着河灯许愿的美丽女人拍了下来。还沉醉在美好图景中的姜思国一个晃神,就不见了那个女人的身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母亲口中,中国《诗经》里面对倾世女子的描写,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明艳绝世,就像游子窗前辗转的明月光。
没有注意到被偷拍的廖静,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小樽的街道上。这是岩井俊二的《情书》里浪漫故事的发源地,周围的小店里有各色精致好看的纪念品出售,当然价格也相应地昂贵一些。手里握着今宵支票的廖静,开始还傻傻地,满怀期待地希望傅子松能够找到自己,可当今宵从国内传来傅子松结婚的消息,她才彻底死心。那五年的感情,是玩弄?是真心?好像都已不再重要。廖静握着手里的钱,一个人走在异国的街道上。虽寂寥,可也志得意满。
今宵给她开的那张支票足够普通人在这样的城市安稳的过一辈子。她不知道今宵为什么这么好,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对她伸以援手,她知道的是,这一份人情,总有一天她要还给他。
联系了几家画廊,最后还是定在了一家建筑古朴的旧式画廊。廖静的画有着浓郁的唐风色彩,明亮的用色和近期沉稳精准的线条让她的作品有着强烈的反差美感。就像倾世美人的容颜下,也会柴米油盐的心。画展出乎意料举办的很成功,不仅事先联系的几家国内文艺杂志专程飞过来做专题报道,很多日本本土画家也闻风过来,交流经验,切磋技艺。一场画展下来,售出的几幅作品价格足够让她在小樽购下一间不错的院落。廖静的名声开始渐渐在画坛响起来,越来越多的旧派画家也在书画评论上放松了对她的评论,说她的作品是具有开拓性的复古主义。
廖静借着这阵形势大好的舆论风潮,连续在日本开了多场私人画展。几家小众文艺杂志也纷纷过来,做关于廖静新近画展的专题报道。姜思国是在某次会议的间隙,看到那本杂志的。北海道小樽之行让他对运河旁那个漂亮的女人一见倾心。他不知道她的国籍,潜意识觉得是与日本有关。回到美国后,他订购了一份小樽当地的文艺周刊,希望能以此得知那个女人的蛛丝马迹。那是一篇关于廖静新画展的报道,册页里面插了一张廖静伏在画板上安静画画的插图。秋水般明净的眼睛,白皙的皮肤,是姜思国难以忘记的容颜。杂志上公布了廖静最新一个场次的以及未来画展的时间地点,文末表示部分画展由当地政府赞助,完全免费向当地居民开放,希望大家前去捧场。
鬼使神差般,姜思国定了最近的一般飞机。临行前母亲收拾行李时问他,为了什么事情如此着急。姜思国微微一笑,“您不是经常跟我讲您和父亲的往事吗?为了所爱的人,即使跋山涉水,从此与故国诀别也在所不惜。我只是觉得,大概我也遇到了这样的人吧。”
傍晚时分的落日最好看,温暖的红色光芒照在回家人的脸上。这是廖静在日本最后一场画展了,画坛上的名气让她收到了美术学院的邀请,下周她就飞回杭州,开一场私人公益展览。夕阳的余晖落在门口那幅颜色明丽的画上,她一幅一幅把画收起来,将托付给画廊老板出售的作品和自己私藏的作品归类。夕阳的晚风里,归鸟温柔得人静默不语。
姜思国是这个时候走进来的。他跨过画廊大门的门槛,便看见小樽雪灯之路上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他忍住心底的激动,状似不经意路过般走到她正在摘下来的那块画板前,用流利的日语道“风格悲伤浓郁,有晚唐的风骨,是幅佳作呢。”
廖静抬头抱歉地笑,“不好意思诶先生,这幅画已经卖出去了。”她恍惚想起自己刚刚讲的是中文,害怕对方听不懂似的,她用不太流利的日文又重复了刚刚的话。
“你是中国人?”姜思国简直惊喜,他换了夹杂北京腔的中文高兴地比划,“我对你的画,很感兴趣,不介意的话,可以陪我聊聊中国的书画吗?”
廖静对眼前这个讲着笨拙北京话的男人莫名有着好感,她笑颜盈盈,“当然可以。”
廖静最后一个心愿是开一间自己的小旅馆。杭州画展结束后,她清算了自己的资金,想在三天竺地段稍偏的地方买下一间院落整改。那时候她跟姜思国已经非常熟悉,两个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男女间的暧昧当然也是有的,但姜思国不说,廖静也就不提。
“总觉得三天竺靠灵隐寺太近,香火鼎盛的地方,就没有人间的烟火气息。”姜思国牵着廖静的手,散漫地走在西湖边上,他的中文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已经变得非常流利,“我倒是有个很不错的选择。”他停在西湖边柳浪闻莺那边的步行街小巷旁,推开一扇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中国古典木门。里面是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引的一潭水直通西湖,水中是熙然可见的锦鲤。仿佛是明清小说中搬下来的一座苏式花园。
“我记得你说,最后的一个愿望是跟心爱的人开一家小小的旅馆。凑巧的是,我平生第一个愿望,也是这样的。”
“什么时候你也有这样的愿望啦?”廖静以为他在开玩笑,倚在门框上,任他牵着却不走进去。
“遇见你第一眼以后。”姜思国从钱夹里翻出一张他的摄影作品。那是二月份北海道小樽的雪灯之路,年轻的女人十指紧扣,对着运河上灿若繁星的河灯许愿。廖静知道,那个傻傻在河边许愿望的女人,就是自己。
“许仙和白娘子西湖相遇。”姜思国不紧不慢,他所有关于中国的知识都来源于他的母亲,“我希望,可以在西湖边,跟阿静一直在一起。”
廖静和姜思国的婚礼很低调。除了父母家人,廖静只给今宵一个人发了请帖。西湖六月里,开满了大片大片的荷花。她坐在姜思国为她建造的亭台楼阁里,是最美的新娘。那天据说办得很热闹,西湖喷泉晚上亮起了绚丽的彩灯,她穿着红色嫁衣端坐在姜思国租下的彩船之上,盈盈笑意间是令人艳羡的幸福。
今宵那天给傅子松打了个电话。他现在是某珠宝集团的执行董事,娶的是董事长的独生女,自然位高权重,语气也不比往昔的卑躬屈膝。
“只是告诉你她的近况,又或许,以后不用再告诉你了。”今宵翻了几页傅子松最新闹出来的花边绯闻。凭借着这些东西可以轻而易举让傅子松家里那位母老虎闹得翻天覆地,有时候靠着妻子家产上位的男人,也不见得有人前的那么风光。
“她……还好吧。”傅子松渐渐松开KTV包房里年轻火辣的小姑娘,走廊里声音没有那么吵,他推开门可以听到今宵清晰的声音。
“画展非常成功,如今又嫁给了很好的人。男方是纽约上市公司的某个创始人,对她很好。”
今宵丝毫不带感情地念着手头上的这份资料,“不晓得当初是谁动用一切关系联系国内和日本方面的媒体,傅少这么捧着的人,怎么就轻易放手了呢?”
当初傅家生意陷入僵局,傅子松父亲想出通过廖静收买今宵的主意。廖静在傅子松身边一天,就危险一天。凭着阴险,傅子松斗不过淫浸商场多年的父亲。倘若不是今宵,他还会把廖静送给别的投资人。恰好那时,珠宝大亨的女儿在一场商业酒会上对傅子松一见倾心。
“或许,这是我能给阿静的,最好的结局。”傅子松松了松领带,包间里面是他以前最厌恶的生意和酒局。那个念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清高自傲的傅子松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不想廖静跟着他,一起跌入这无边的地狱。
“需不需要我以后跟廖静解释?毕竟那笔钱……”
“事情到了这一步,解释不清楚了。坏人由我来当,只要阿静觉得开心,骂我也没关系。”傅子松突然觉得眼眶涩涩的,鼻尖的酸胀让他有些难以适应,“不过往后,傅家的生意还劳烦您多上心。”远远看见那个粉红色娇艳的女人迈着步子走了过来,他迅速转系话题。
今宵了然,顺着他的话说,“傅家跟杜家这么多年的交情,别说我,就是老爷子也要让三分的,怎么敢故意为难。”
电话被抢过来强行挂断。粉色紧身连衣裙的女人瞪着双火辣辣的眼睛,气鼓鼓问,“跟谁说话呢,文叔叔说你又在这里不学好……诶?你怎么哭了?”
傅子松搂着她的肩膀,将头抵在她的发间,“老婆啊,没什么,大概是喝多了,被酒辣了眼睛。”
粉衣女子娇嗔地推了他一下,安排他到隔壁包间休息,自己叱咤着,笑意盈盈地应付另一间包房里色意横生的一群老男人。
“这个女人啊……不愧是有母老虎的名号。”今宵对着挂断的电话无奈扶额。傅子松那样的性格,跟着这样蛮横厉害的女人,总也不会吃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