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个小孩子罢了，估计又是从围墙外面来的调皮鬼，不用深究。”阴骸捋着自己花白的胡子笑着，“你也该管管你的部下了，别总是因为一点小事搞得满城风雨。”
“可是……执政官大人，圣城律令规定……”跟在阴骸一旁的长老蒙逊支支吾吾，可话还没说完就又被阴骸反驳了回去。
“别总是把律令挂在嘴上，律令是明令禁止兹恩尔德人越过围墙，但我不是说了吗，小孩子调皮是很正常的，何况林照掌管的警备司都没说什么。”这个老人总是笑呵呵的，一副乐天派的样子，阴骸已经六十二岁了，作为圣城的执政官、长老议会的最高领导人，他比其他长老年纪都大，六十多年的岁月，什么样的世面没有见过呢，不论是像蒙逊这样激进的长老，还是械家氏族中的其他什么人，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所作所为，阴骸都了解的十分透彻。
长老蒙逊自知说不过阴骸，就不再提这件事了，他是圣城戒律司的主管，在别人眼中，这是个风光的职位，但阴骸知道，管理律令是个苦差事，主管警备司的林照长老如果捉到了犯法之人，统统都要交给蒙逊审理。
午后阳光正好，阴骸和蒙逊走在长老高地的花园中，花园的小路边种满了大叶榕，现在正是秋末，花园里落满了落叶，因为今年是冬长年，所以秋天很短，再过几天冬天就要到了，虽然圣城不会下雪，但树木都按照季节的规律已经开始凋零了。这是阴骸被选举为圣城执政官的第十七个年头，十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长年，他在长老高地以最高的票数被选为执政官，得到了械家氏族和安托里奥斯人的认可，也得到了黎南帝国联盟政府的认可。
“帝都来信说，玄皇病了，联盟政府在信上还说，今年北方粮食秋收产量大减，从凤鸣沙丘到无限山脉，超过五十万百姓因为粮食颗粒无收而背井离乡南下求生，国库的一半以上存粮都用来赈济灾民了，就是因为这件事，玄皇操劳过度，急火攻心，病倒了。”阴骸连连叹息，满面愁云。
“大人，恕在下直言，”蒙逊沉了沉声音，“玄皇陛下……真的是操劳过度病倒的么？还是说有人从中作梗呢……”
话说到这，阴骸朝林照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脸色微微一变，声音低沉的说：“别乱说，王族的事情不能随便议论。”他干咳了一声，随手接住一片枯黄的落叶，布满了皱纹的脸上表情出现了波澜，“我们械家氏族世受皇恩，不论王族发生什么样的变动，只要玄皇还是昆吾苏家的人，我们就必须无条件的支持，你我都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就好了，至于别的，不是我们该关心的，就不要说。”
“对了，彼勒少子……他走了是吗？”阴骸忽然想起了这件事，就随口问道。
“走了，他说在东极待不习惯，就跟卢奥斯的船回去了。”长老蒙逊脸色有些突兀的一变。
阴骸眉头紧皱，“以后再有这种事要注意，告诉卢奥斯那些家伙，如果还想来圣安托里奥斯做生意的话，就不要再带来这些不必要的麻烦，不要随随便便把西极人带来，尤其是那些恶魔部族的贵族。”
“是。”蒙逊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那么，在下先告退了，外面风大，大人还是早点回去吧。”
“嗯，你去吧。”阴骸摆了摆手，看着蒙逊离开，看着他有些佝偻的后背，他忽然皱了皱眉头，然后就转身继续朝着花园中走去了。
走了几步，他站住脚，抬起右手，袖袍下的那只手中还捏着那片黄色的枯叶，仔细观察着上面的纹路，看了很久，忽然喃喃自语道：“多少改元换代，莫不是都败在了一个女人手里……”
天渐渐变暗了，长老高塔的顶楼房间里亮着一盏孤灯，阴骸坐在书桌旁，戴着一副玳瑁眼睛正在翻阅一本装裱古朴的书，桌子旁边的位置上放着刚刚吃饭时用的餐具，还买来得及让他收拾，房间里的窗户开着，微弱的风吹动白色纱帘徐徐飘动。忽然阴骸那双锐利的眼睛离开了眼镜的镜片看向了门口，手中翻书的动作戛然而止了。
几秒钟后，门外隐约传来了脚步声，留着短发的一个小伙子走了进来，腰间别着一把银鞘宝剑，那是他的贴身侍卫莱昂，站在门口鞠了一躬后说道：“执政官大人，氤谷的秭归城主拜见。”
阴骸看了侍卫莱昂一眼，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眼睛又看向了手中的书。
随后侍卫就退了出去，又是几秒钟后，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踏着木地板走上楼的声音响起，门被敲响后再次被推开，穿着暗红色斗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胳膊间夹着一本厚重的书，又像是账册，一头棕色的短发，嘴角始终漾起神秘的微笑。进门之后先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阴骸大人。”那人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金子归，许久不见了。”阴骸放下了手里的书，笑着伸出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椅子，示意来人坐下。
“金子归”还是微笑着，那种笑容里透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奸诈，与阴骸和善的笑是截然不同的，他一边坐到阴骸面前，一边脱下斗篷搭到椅背上，像见到了老朋友一样，“上次跟阴骸大人见面还是在联盟圣会上，这次劭扬不请自来，请阁下见谅。”
这人叫封劭扬，也算是阴骸的老熟人了，中原氤封家的秭归城城主正是此人，封家的二把手，封家金子柜的大掌柜，是黎南帝国最有名的家族财政大臣，凭着自己的“金手指”和一张巧舌如簧的嘴，被道上人们称作“金秭归”，又称“金子归”。
阴骸合上书，从一旁拿起盛着酒的金壶和一个金酒杯，给对方倒上一杯酒，推到他面前，想也不想就问，“听说你家出大事了，你家侄子……”
对方接过酒杯回应道：“遇害死了，我们家老三也差点送命，这回家都快两个月了，劭寒一直在家待着不出门，也不说话，郎中说是中邪了，有可能一辈子都……”说这话的时候，封劭扬那张狡猾的脸上居然流露出了失落和伤心，这倒是阴骸所没有想到的。
阴骸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往前坐了坐，双手匍匐在桌面上看着对方，有些神秘兮兮的说道：“金子归，你真的相信你家老三说的话？你也真的相信你家侄子是被人面蝎杀了的？如果这是真的，那不是骇人听闻吗？”
“谁会希望这是真的呢？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家老大特意派人去了一趟万木山，虽然没有找到老三口中的那个玳沃斯人的遗迹，但万木山里的一些村落的确遭受过人面蝎的袭击……”封劭扬的脸色变得愈加难看，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就戛然而止了，然后叹了口气说道：“好了好了，不提这个也罢，不提也罢，只是苦了我大哥，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是想让一鸣那孩子接管氤谷的。”
阴骸也是长出一口气，然后喝了口酒，转口又说道：“你这次来，恐怕不是为了跟我叙家常的吧，金子归，你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说吧，你是不是为北方旱灾的事儿来的？”
封劭扬点了点头，然后脸色忽的一变，由刚刚的悲痛变成了冷漠，然后以一种极其阴沉的口气说道：“阁下一语中的，正是因为此事。”他右手把玩着酒杯，盯着阴骸，“不怕阁下笑话，自从玄皇重病以来，中原早就乱成一团了，现在国库虽然充盈，但各地皆有灾民造反，并有逮人从中作梗想要制造混乱，官粮根本不敢从王域运出，现在大批灾民南下，几乎都要从无限山脉经过，就连我手底下的金子柜存粮也亏空了不少，所以我家家主派我来南方借粮。”
“先前云开城雨家，还有罂红城米家都不肯借粮，您也知道，雨燎原跟我家家主向来不合，而庸邬大人又是当今鹂惗皇后的本家，米克罗洛斯家虽然富可敌国，但一向蔑视穷人，现在怎肯借出自己的粮食来周济穷人呢？”封劭扬皱着眉头喝了口酒，大有忧国忧民的样子，他原本就生得一副狡诈的样子，现在眉头一皱，变得更像一只人面黄鼠狼了。
可阴骸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他打心底里知道封劭扬是什么样的人，封劭扬就是一只老谋深算的黄皮子，精明狡诈的很，谁知道他想打什么鬼主意呢？可阴骸不是那种喜形于色、直言善辩的人，封劭扬的话说的似乎封家因为周济穷人而变得资金粮食短缺，他就开口附和道：“是啊，我也知道，现在在中原谁都不好过，今年是冬长年嘛。”
“这么说的话，阁下是准允了？”封劭扬眉头一挑。
“谁都知道安托里奥斯是黎南帝国在南郡的粮仓，除了我，看来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帮你了，说个数吧。”阴骸摘下玳瑁眼睛，戴满了翠玉和蓝宝石戒指的左手揉了揉太阳穴。
封劭扬那副奸商的表情又露出来了，他伸出了三根手指头，阴骸看了丝毫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随后封劭扬马上颔首从怀里取出一张卷起来的小卷轴，用红漆封口，他当着阴骸的面打开卷轴，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在桌面上平展开来，他把纸张转到了阴骸那边，“借据在下早就准备好了，家主已经签过字了，请阁下过目。”
阴骸咳了一声，拿起黑色钢笔看也没看就在上面签了字，然后把借据放到一边，这才郑重其事的抬头看向封劭扬，“好了，这些都是小事，你来圣城恐怕不只是为了来借这点粮食吧？”
封劭扬嘴角上扬，身体向前挪了挪，靠近了之后才悄声对阴骸说道，“阴骸大人，最近整个天下都不太平，请您务必要注意防范，免得遭到恶人的毒手，”然后他又更加小心的说，“在下也是出于好心，圣城原本就是人多口杂的地方，身处是非之地，您不可不防。”
“什么意思。”阴骸的脸上出现了诧异的神情，但这种诧异转瞬即逝。
封劭扬突然站起身，双手撑着办公桌的桌面，声音如低声嘶吼的老人，“您不能只在意一些外域的事情，沉沙传说再诡秘，那终究也只是个传说，可权力纠纷已经在东极展开了，谁都知道，您是以泽心仁厚出名的执政官，可这天下，从来都是善者不得善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