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早晨,好大的雾气。
法院。常律师挟着公文包,精神抖擞地走上高高的台阶。刚才,他打电话包租了游艇,预约了一张大床的套房,未来几天,他要与金善姬在湖心岛度假村度过美好时光,并正式向心爱的女人求婚。因为数年前他在法院工作过一段时间,一路上,不断与熟人打着招呼。他站在十三法庭门外,这些年,他一直保持提前一刻钟到庭恭候的良好习惯,无论刮风下雨,绝不迟到。
法庭书记员打开门。常律师在被告席上坐下,打开公文包,取出诉讼文件。他把写好几天的答辩意见又看了一遍。
这是一个走廊尽头的小法庭。国徽下面是审判人员席位,原被告席相对而设,几张旁听人员坐的椅子空空的,一切布置简单、庄重。就在这间小小的法庭里,上演过多少人生戏剧,可惜,极少喜剧。许多人在这里撕下、或被撕下假的面具,**裸地展现出他们真实的五脏六腑。
九点整。郝法官身着法袍,进入法庭。
原告刘翠兰没有到庭。
常律师与郝法官随意寒暄了几句。又过了几分钟,不见刘翠兰的人影。常律师认为,刘翠兰一定是心虚,自知没有胜诉可能,不敢出庭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刘翠兰只是虚张声势,企图以败坏魏军声誉的方法敲诈些钱财。他心情轻松,又产生一丝好奇,他真想看看刘翠兰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郝法官不耐烦了。他吩咐书记员:“你催一下,原告若是没理由不到庭,按撤诉处理。”
这时,走廊里由远及近,响起清脆的高跟鞋声。
常律师睁大眼睛,向门口看去。
门一寸一寸推开。一个风姿绰约的漂亮女人站在法庭门口,她是金善姬。
郝法官问:“你是......”
“我是原告—刘翠兰。”
常律师头顶打下一个闷雷,不,是一连串闷雷。他的大脑嗡嗡乱响,一片空白。在他眼前,金善姬,也就是刘翠兰的面孔不断晃动,渐至模糊。他,一个久经诉讼的律师,什么场面没见过,此时,他痴了,呆了,傻了!他听到郝法官在核实原告身份,声音在耳边,又像十分遥远。
“原告姓名?”
“刘翠兰。”
“金善姬是你对外使用的化名?”
“是。”
“你与身份证上的照片不大像,整过容?”
“韩国,三次。”
“有证明你与刘翠兰是同一人的证明吗?”
“我有出生地派出所的证明。”
“你现在的住所?”
她不看常律师,报出的是马彪家的小区名与门牌号。
“职业?”
“常律师,常律师......,”常律师隐约听到有人叫他。郝法官关切地问:“常律师,你的脸色发白,是不是不舒服?”
常律师摇摇头。
郝法官又问:“还可以坚持吗?”
常律师点点头。
郝法官继续发问:“原告,你的工作单位?”
常律师忽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地难受。他顾不上请法官准许,跳起身,冲出法庭。卫生间里,他把早晨吃的东西全吐出来后,一阵阵干呕。早餐丰盛可口,是金善姬(刘翠兰)下厨做的,他吃了不少。
他回到法庭,刚坐下,又有呕吐的感觉。郝法官观察一下常律师的面色,说:“鉴于被告代理人的身体状况,今天暂时休庭,本案十五天后再次开庭审理。”
法槌落下。
法院停车场上。常律师步态有些踉跄,仍不时恶心干呕。一只手扶住他,是金善姬。常律师拉开车门,金善姬递过他遗忘在法庭里的公文包。常律师接公文包时,碰到她的手,触电似地缩回来。
常律师开车回家。后视镜中,可以看到金善姬坐在后排座位。
她一直望着车窗外面,雾散了又聚。
她默默地收拾自己的衣物。她的动作很慢,一件件衣服叠好,放入拉杆箱,又取出,重新叠了一遍。她悄无声息地在屋里走动。她像是在等常律师说话。
常律师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吸烟。
两人目光相互躲避。
她叠着一件红色短裙。那是昨夜她的头偎在常律师肩上,随着“爱到永远”舞曲轻轻摇动身体时穿的。她叠了又叠。
她拖起沉重的拉杆箱。
常律师依旧低着头。
门响了一声,开了。
过了一分钟。门又响了一声,关了。
茶几上,她这次留下了门钥匙,还留下一身令人难以忘怀的香水味。
037
吧台。常律师又要了一杯烈酒。
他的思维处于停滞状态,对酒吧里那些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们毫不在意,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他从未喝醉过,今夜,他必须醉!
调酒师年轻帅气,杂耍似的上下抛扔调酒杯,令人眼花缭乱。他调制出各种名目的混合酒,显然是这一行里的佼佼者。他早已见惯了常律师这种借酒浇愁的客人,大多是生意失败,或是情场失意,也有得了不治之症的。他推给常律师一杯刚调好的酒,说:
“送你的,免费。”
常律师推开:“我不要。”
“我要,”一只女性的手拿过那只装满混合酒的杯子。
她是莉莉。喝了一口,她说:
“这杯酒叫‘吻别’吧?”
“小姐是同行?”
“几种酒调合到一起,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一点点喝下去,最后只剩一只什么都没有的空杯子。”
“哎哟喂,真懂这酒的,小姐一人。凡是点这酒的,都是闹分手的,今晚邪了,有五六桌客人点它了。你看看那边,靠窗的,那女的哭成泪人了。”
女侍过来:“一杯吻别,快点,客人等急了。”
常律师说:“我也要一杯吻别。”
莉莉凑到他身边:
“亲哥哥,有什么烦心事?”
常律师醉眼乜斜,身边这位姑娘也就十七八岁,既稚气又老成,浓妆艳抹,穿着不相称的成熟女人才穿的那种蕾丝短裙。常律师不理睬她。
酒吧里,正在播放:“爱到永远。”
常律师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满脸都是讥嘲、怀疑的表情,他用手堵住耳朵。
“亲哥哥,换个地方,请我喝杯酒,”莉莉挽住常律师,拖着他往外走。
马路斜对面。莉莉敲开一家酒吧的门,幽暗的灯光下,里面没几个客人,只有衣着暴露的小姐与单身男客,生意清淡。莉莉一入座,拿过酒单看也不看,就点了一瓶红酒,四个果盘。酒到,常律师一口一大杯,酒味酸涩。常律师问:
“你是谁?”
“我是你的女朋友。”
“这是哪儿?”
“再喝一杯,一醉解千愁。”
常律师酒量不大,已经烂醉,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个好地方,不亚于孙二娘在十字坡开的黑店。他起身往外走。两个面目不善、鸡狗纹身的汉子围上来。
黑酒吧的门被撞开。常律师与那两个汉子撕扭在一起,他醉得不成样子,不断被推搡倒地。一个汉子恶狠狠地喊:
“喝酒不给钱,断你一条腿。”
另一个汉子笑嘻嘻地:“你喝的是原装法国干红,酒打八折,果盘赠送,一共九千八,这数多吉利。”
路虎车在不远处停下。看着常律师的惨状,金善姬咬住嘴唇,说:“帮帮他。”
马彪不大情愿。
金善姬叱道:“去!”
马彪磨磨蹭蹭下了车。两个汉子迎上来:“老大,您怎么来了,这小子喝酒不给......。”
“这人的钱不收了。”马彪一脸坏笑,为了不让金善姬听到,压低声音:“你们拦辆出租车,送他到西山梨园,就说他住那儿。”梨园距离市区二十多里路,那一片属于郊区,大多是果木林地,少有人家。路虎车上,金善姬问:“刚才说的事,你帮不帮我?”
马彪面有难色,支吾其词。
金善姬说:“停车,我下车。”
马彪车开的更快。
“你再不停车,我可要跳了,”金善姬推开车门,一阵疾风涌进车内。
“别别别,小姑奶奶,咱们好好商量,”马彪知道,她说到做到,这是一匹烈性母马,不好骑。
金善姬让他出庭做证,证明金善姬与魏军数年前存在同居关系。马彪真的犯难了,金善姬是个让他垂涎三尺的大美人,魏军是个让他不得不拜的财神爷,他两头都不想得罪。
“听说你已经让甄孝仁做证了。”
“那只耗子变卦了,说不认识我。”
“不仗义。”
“你们男人一个德行。”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金善姬打开马彪的手:“不给我做证,别碰我!”
“让我想想,”马彪大声叹气。
常律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不远处是山,周围是一片荒郊野地,他坐在地上,浑身是土。黑沉沉的夜雾中,他使劲想,自己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他沿着小马路,跌跌撞撞往前走。
前面黑影里,蹿出几只野狗,眼睛闪着绿光,朝他逼过来。
越来越近。
他已能看到野狗们白森森的牙齿,拖出长长的红舌头,已能听到野狗们急促的喘息声。他拼命大声喊叫,野狗们见了鬼似的吓跑了。朦胧中,他意识到,刚才那阵喊叫嘶哑凄厉,不像人声,应该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他往前走,到了有路灯的地方。
这时,他才感觉到右膝疼痛难忍,左手五指也不能合拢。他低头检视,左手出了不少血,裤子在右膝那儿磨破一个大洞,一定是不知什么时候重重摔了一跤。
他一拐一拐的,梦游般向前挪动。
对面开来一辆夜归的出租车。
当他清醒一半时,已在自家客厅里。他怎么回的家,昨夜发生了什么事,他统统记不起来了,他的神色十分茫然。
茶几上,一只什么都没有的空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