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你该是见过这几日方发布的榜文诏书了。”
她颔首作应,“墨儿在此,先行恭贺公子了!”
对方的反应不在期许内,他双眉紧皱成川,不悦发问,“此乃你的真心话?无半丝不甘与不舍?”
她翩然摇首,逐字逐句,“墨儿对于曾经令自己心动过的男人,仅余下的一缕残念,便是盼他一生顺遂,一世无虞。”
他明白,话至此处,已无需再多说什么了。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后,他回身缓步下楼,
“墨儿,要知道,今日,我信的不是你,而是令尊,及其对你的遗训。”
听罢,她心中刺痛,脸色微恸,淡声道:
“爹爹地下有知,若是听到公子此言,定必能含笑九泉了。”
扶苏负手立于门前,望向栈外的片片灰暗,肃声道:
“明日正午之前,我等你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安插在叛逆分子内部的人传出的消息不可能有错,那便唯有……
……
大队人马撤离后,甘墨仍旧驻足未动,显然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直至听见后方传来的声声叫嚷。
“快给我幻化回小卫庄,让本姑娘好生欺负上一回。”显然,此话被彻底无视,于是,惹来发声者的层层恼怒,
“白凤,你给我闪开,本姑娘不想伤及无辜。”
怎奈,被指名道姓者冷哼一声,“凭你?”
不用说,除了言儿那泼辣丫头,不作他人想啦!于是,她抽回思绪,旋身右拐,走向已然兴起拳头的夕言,笑道:
“又在欺负麟儿了?”
夕言应声回首,撇了撇唇,气鼓鼓道:
“是这两个家伙在欺负本姑娘。”嘴上说着,心中还不忘对身前的白凤以及麟儿奉以深深的鄙视。
而白凤自然是将其无视到底,随即沉声问向甘墨,
“弄玉当真还活着?”
她揶揄一笑,“你既然不信,那为何还答应帮忙?”
他目色如刀,不作言语。
见此,她了然道:“当初她于你眼前逝去,如今你有所怀疑,实属正常。然而,”她目色流转,正色道:“你想相信,且迫切地希望她能出现,可对?”
他默然以对,不置可否。
她亦不准备吊人胃口,遂坦白相告,
“至多两月,她便会抵达桑海城。”
闻言,白凤眉峰倏立,眸光如炬。
带着麟儿离开之际,似是提醒,却更似警告,留下一句,
“你这句话,我会牢记。”
外间方恢复清净,客房内的人正思索着要否起身向外,便听有人叹息道:
“唉,我原以为,公子把李斯支走后,即使是用捆的,也非得把你带回去不可。”夕言不住地摇头惋惜,“要知道,天黑好办事儿啊!”说得真真是煞有介事。
闻言,甘墨眉眼一挑,两年不见,言儿挑开话题的本事见长啊!
虽然她能确定,夕言此话是为了助她从方才因扶苏之言而忆起的惨痛过往中解脱出来,然而,她更确信的是,此话中至少有三分的有意为之,是因客房内的张子房而起。
她以眼神示意夕言适可而止,莫再多言,遂道:
“夜深了,你我也该回了。”
话音未落,客房内的张良猛地起身,步履生风,可就在他的双手搭上门闩的那一刹那,他却又突地静默了下去。
她就在门外,他只需轻动指尖,便立时可见,然,他蓦地想起,彼此之间那过不去的两道心防。或许,纵然他愿敞开心扉,她亦不会选择走近。如是想着,他沉痛垂手,剑眉深锁。
外间,夕言自是果断地拒绝配合,端的是唯恐天下不乱。
她缓缓凑近甘墨,抬手轻挑起食指,“墨墨,走之前,我能不能先问一个问题?”
她微微蹙眉,“什么?”
夕言巧然撤回手,身子略作前倾,“你方才说的那句貌似煽情实则狠情的话,不会是真的吧?”
伴着夕言吐出的最后一字,她应声眨眸,目色微闪,继而轻笑一声,“半真半假。”
迎向夕言此时因她的答案而闪现困惑的眸色,她竟鬼使神差般地予以解惑,
“他若是要置我于死地,我总不能不予还击,甚而引颈待戮吧?”
这声饱含自嘲意味的反问,令得张良心弦骤然发起震颤轰鸣。
豁然开朗啊,随即,夕言双目溜转,咧唇笑问,“嘿嘿,你说的那个‘他’,指的是方才被你气走的公子,还是如今在客房里的那位?”
“我只负责解答一个问题,至于多出来的那个,”她巧笑嫣然,“自行猜测去吧!”这个问题,本姑娘无意作答,还请自行解读,子房!一念至此,她无意多作逗留,旋身即行。
唉,她家墨墨真是滴水不进,但,她也不是个会轻易罢休的主儿,只兴风不作浪,这可不是她的风格。于是,她紧随其后,语带打趣,“难猜啊,墨墨,毕竟,这俩儿不单单都是旧爱,还皆属于不了了之的那种,若是真要道出个所以然来,那也唯有前任与现任之分,甚是让人作难哪!”
此话令得甘墨旋而偏首,向着身后亦步亦趋,且不住探头探脑的夕言睇去一眼,既然有人意欲自掘坟墓,那她成全又何妨?遂而,她慷慨一笑,“那我给你提个醒如何,不如换个角度来想想,曾在你心中留下痕迹的那两位,对于现如今的你而言,是否都已如雁过无痕般淡去?亦或是,”话间微顿,她笑意愈浓,“那位新任旧人尚未过去?”
“墨墨,你不仁道!”某人端的是恼羞成怒了。
“你失言了,言儿,我本女子,何以人道?”
夕言登时张口结舌。果然,墨墨就是墨墨,不能肆意欺负啊,相形之下,她的道行还太浅,仍有待提升哪!
此后,此二人或许仍有对话,无奈,她们已然走远,饶是内力纯厚,耳力甚佳,儒家的二、三两位当家亦再无法获听半字,以至于一个俯首“认错”,一个对门“思过”。
而后,旁观至今的荀老夫子百思不得其解了,子房倒还先不提,怎么连一向云淡风轻的子路都成了这副样子,难不成是他老眼昏花,方才此二人面上显露出的并非阴郁之色?思及此,他抬手捋了捋长须,心中续道,看来,得寻个恰当的时机,好生慰问一番了,如此,方不枉为二人师叔啊!
至于余下的那四位儒家弟子,一个个就差没挖个地洞钻进去了,可惜,三位尊长在此,无法付诸于行动,即使已然憋闷欲死,仍是无计可施,唯有致力于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还好,在他们准备置生死于度外,拼死一搏之际,他们已然石化远超一刻钟的两位师公终于觉醒了。于是,他们面面相觑,达成共识,此真乃儒门诸位先贤尊者在天庇佑啊!
危机已过,自是不宜久留,待到张良与颜路回到小圣贤庄,已是丑时过半。
张良深知,今夜注定无眠了。
原本着,为解道、墨两家之围,他们儒家挺身而出,义不容辞,但他们七人方入座,便听得有人于客房内徐徐发声,
“诸位,李斯要动儒家是一回事,然,若是儒家自己授人以柄,那便是切切实实的自寻死路了。权当是为顾全大局,几位还是先行入客房暂避吧!”
需承认,此话,他们无可反驳。
而最重要的是,她方一出声,他便已然认出是她,更是因此,他是第一个起身入客房之人,当然,他所步入的那间客房并非她所在之处,非是他不想,而是有三人立于她的门外,他只得无言放弃。
此后,得知她与李斯相识,且能与之机敏斡旋,仍显游刃有余,如此,仅于他而言,此惊尚可。
而后,扶苏为她撤离卫队,足见二人关系匪浅,对此,他于蓦然惊愣后,尚算能够勉强接受。
然而,她曾因扶苏萌情念,确为牵扯男女私情,此可谓石破天惊,以致他心境久久难以平复。
若说以上种种皆称之为“震惊”,那么,接下来,对于她的有心之言,他需将其名之为“痛殇”,只因,她恨他,而此恨,却绝非是因爱而生。
他隐隐有感,自今夜后,又要有一番风雨了,不同以往的是,这恐怕将会是一场将所有人都囊括其中,且避无可避的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