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守望当即顿住脚步,在他的记忆中,父母一直都是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父亲如此这般朝着母亲大吼,恐怕是真的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接着传出的是杜婉柔抽泣着的声音:“那犯人既然能杀了你的兄弟,也必然有能力害了相公你啊!况且这次那犯人还有援手!相公!求你以我们这个家为重,为我与守望为重,不要去冒险!衙门原本不是安排别人去的么!”
杜婉柔的声音那样悲哀,在这炸暖还寒的初春深夜里回荡,让人徒生心疼之感。姜守望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难受了起来,他不喜欢爹娘争吵,他希望爹娘不要再吵了,他希望屋子里的灯快点熄灭,他希望爹不要这么生气,娘不要这么难过的哭……但他真正能做的只有屏住呼吸在心里祈求。
灯没有熄灭,爹推开门走了出来,看见姜守望穿着单薄的衣裳站在院子里,本能的想要去抱他,却因为负着气半路转身走开了。
姜守望走进房里,只见杜婉柔伏在床上撕心裂肺的痛哭着。他觉得难过,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床边愣了许久才小声唤道:“娘……”
杜婉柔听见这声呼唤,如同在冰冷的雪夜寻到了唯一一丝温暖,她看也未看,上前一把抱住了姜守望。她蹲着,头伏在他小小的肩膀上,酸涩的泪水染湿了他肩头的衣料。
姜守望看见方才娘伏着的地方,被褥湿了一大片,他心疼,娘这是流了多少泪水。
他记忆中的娘总是温柔而端庄的,就算是有伤心事,也只会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暗自垂泪,何曾如此这般。他展开他细弱的双臂,紧紧回搂住娘。他不要娘这样伤心,他希望那柔软的绿叶般的笑容重新回到娘的脸上。他没听明白爹娘究竟为什么争吵,但是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伤害了娘,他想要保护娘,用尽全力,倾他所有……
这种希望越来越强烈,忽然,内心变得通透平顺,姜守望闭上眼,认真感受这种在自己身上缓缓聚集起来的力量,似乎在他认定了只想保护娘之后,其他的一切一下子变得都不那么重要了。同伴的嘲讽,先生的冷落,让自己难过的身世和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在那一瞬间,似乎都如同远山之云一样淡去了,淡去了,而此刻紧搂自己之人,变得无比重要了起来。他好像明白了一件事——从此以后,只需要保护好娘,其他的,他都不需要去在乎……
……
姜忠职最终还是去了,并且再一次一去不复返。而自那之后,姜守望好似变了一个人,走路时不再埋着头,关于他身世的流言蜚语他也一概置之不理,至于那抛弃了他的亲生父母,他也从未再去想象过。而且他连笑容都很少有了,不到十岁的他,俨然有了一种大人才有的沉稳气质。而这样成熟的孩子,只在见了娘的时候,必定露出会心一笑,笑得很灿烂,笑得真的像个孩子。
在姜忠职走后不久,杜婉柔便得知自己怀孕了。她又喜又悲,当时竟差点眩晕了过去。天意弄人啊,她终于有孕,但为何不早点得知这个消息?也许,丈夫会念及来之不易的亲生骨肉,不会再一次一去不复返……
九月,杜婉柔生下了一个男孩,此时距离丈夫失踪已有七月余,她不再对丈夫抱有生还的希望,便为这孩子取名姜无望。
原本以为孩子出生之后之后会好些,却不料杜婉柔每日见着这孩子更是思念丈夫,以至于日日以泪洗面,身子也跟着消瘦了下去。
五年后一个下雪天,姜守望因触怒先生而被罚在私塾外站着。他石头一般立着,冷风和大雪丝毫没有让他觉得冷,他心里一直在想着娘此刻在做什么,今天该用什么法子带着弟弟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因为娘一见弟弟,总要伤心哭泣的……
这时一双鞋踏在白雪上闯入他的视线,他抬头,便见一灰袍银发的老者扬着一个慈祥的相容细细打量着他。
他不惊不疑,缓缓拱手行礼:“老人家好。”这一动才发现双手早已僵了。
老者捋着胡须笑问:“这样的大冷天,小公子怎么不进私塾去?”
“被先生罚站。”姜守望如实回答。
“嗯……先生为什么罚你?”
“言语冲撞了先生。”
“你说了些什么?”
没见过这么盘根问底的路人,姜守望细细看了老者几眼,方才与他娓娓道来:“先生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百善孝为先,生身父母于子女而言是最为重要之人……我不以为然。”
“那你是如何想的?”老者饶有兴致的问着。
顿了顿,姜守望面色严肃正经:“我对先生说,若是生身父母生子而不养、生子而不育又当如何?生而不养,如同不生;生而不育,便是对此子极不负责,则此子最终只能落得一生庸碌;更有甚者,误入歧途,为祸人间,这样不如不生……”姜守望停住,因为这之后的事,老者就看到了。
“有意思……”老者揉了揉姜守望的脑袋,姜守望并没有什么反应。
“小公子今年几岁啊?”
“再过不久就满十一岁。”
老者轻声笑了起来:“果然呐!果然!”
老者笑叹着走远了,姜守望回头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最终别开了目光。
大雪里,他仍一个人默默立着,石头一般受着冷风,先生走出来唤他回去,他一言不发的进去了。好似不曾有任何事情发生过。
天色渐晚,姜守望拉着姜无望缓缓走在大街上,像是在细细欣赏着沿途雪景。
姜无望摸了摸哥哥右手上的冻疮,奶声奶气的关心:“哥哥痛不痛?”
姜守望对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事,不痛。”说着拉紧了弟弟的小手掌。
姜无望微微用力挣开,双手将哥哥的右手捧在掌心,嘟着的小嘴凑到那紫色的冻疮旁,极轻柔的为哥哥吹起来。
“我帮哥哥吹,哥哥就不痛了嘛!吹吹……”说着又吹了几口。
姜守望任他一丝不苟的为自己吹伤口,伸手揉了揉他软软的头发,眼底溢满温柔。
一阵风送来小贩的吆喝声,姜守望笑问:“无望想不想吃糖葫芦?”
“想。”
姜守望牵起姜无望的手,走到小贩跟前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他,姜无望接过糖葫芦道:“我吃糖葫芦,哥哥也吃糖葫芦嘛……”
姜守望笑着说了声好,再买了一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