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那时候的战争和以后相比根本不算战争,也就是几百个人在大雪的泥泞中挣扎着互相倾轧。
他只记得自己被部族的成年人往手里塞了一把石头匕首,就被推攘着上了战场。
他被人流裹挟着前进,身不由己,四周都是晃来晃去的小腿和兽皮裙,他太矮了,甚至看不到人流的面孔。
然后他感觉后背袭来一股大力,立刻就失去平衡的他狠狠地跌倒在雪花融化的泥泞里,手里的匕首也被磕掉。
他吃力地抬起头,抹掉脸上的泥,便看见了那个男人。
所以说记忆这个东西很奇怪,几千过去了,他甚至连自己养父的模样都已经忘却,却仍然记得那个男人的样子,记忆清晰到甚至栩栩如生。
那是一个赤裸着上身,围着一条原本雪白,现在却被泥泞污染的兽皮的男人,他有着一脸极长的络腮胡子,甚至将其编出了几股小辫子。
他的左眼是瞎的,三道兽爪留下的伤痕不仅毁了他的脸,更是夺走了他的眼睛。
他原本躺在地上,痛苦地闷哼,腰间有一道狰狞的血口。
但他看到跌倒在地上的自己的时候,明显地愣了愣,然后顺着自己的视线看到了跌在两人之间的石制匕首。
贝尔隆默清楚看到那个男人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布满了狠厉的杀意!像是夜里饥饿的老狼,看见了一只迷路的幼兔,眼中嗜血的光像是岩浆一样流出,灼热且刺目。
那一瞬间的恐惧感像是一只冰冷刺痛人皮肤的大手一般,狠狠捏住了贝尔隆默的心口,他一瞬就明白了,他和那个人之间,只能活一个!
于是没有任何沟通,也没有任何声音从二人喉间传出,他们只是同一时间发了疯一般爬向两人之间那柄石制的匕首!
贝尔隆默的心脏像是擂鼓一般,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脏能跳动到这么快!这么剧烈!
也许是腰间的伤口,男人爬到一半突然泄了力,匕首被贝尔隆默死死用双手握住,他甚至都来不及有任何想法,就本能地扑向了倒在地上男人,狠狠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匕首刺入他的脖颈!
他是那么地用力,不断地,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一帧一帧地看着男人脖颈间的血肉被撕开,鲜血像是怒放的玫瑰般绽放。
他是那么地用力,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脖颈,随着血肉飞溅,夹杂其间断裂的骨茬!
男人眼中的杀意渐渐随着生机消散了,匕首的后刃也撕裂了贝尔隆默手掌的血肉。
他大口喘息着,感觉肺部在空气的刺激下抽痛,呼吸间也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刚刚激烈的杀戮间,他甚至忘记了呼吸。
贝尔隆默看着只有手指还在顽强抽搐的男人,咽了口唾沫。
尝到了满嘴的血腥。
那无声的杀戮中,他长着嘴无声的嘶吼时,敌人的血肉也随之喷溅进他的嘴里,所以想起这个事实的时候,他立刻就呕吐了。
吐的自己的胃都好像翻了个面。
那场战争他们赢了。
因为自己杀了敌对部族的首领。
所以才说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他杀了无数的人,甚至非人与野兽,能记起的根本没有几个,他连自己养父的面孔都遗忘在记忆的深渊中,但他却一直记得自己第一个夺取的生命的样貌。
记得他编成辫子的络腮胡,和他瞎掉的左眼上那三道伤疤。
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也多了一个小口,似乎是那时他挥舞匕首时太过用力和专注,甚至不小心在自己右唇角也开了一道伤口。
这道刀口伴随了他的一生。
让他永远看起来似笑非笑的,像是在嘲讽着什么,是在嘲讽着生命的脆弱么,还是在嘲笑着力量的真谛?
而这就是铸就了他,铸就了贝尔隆默(Bellum拉丁语,战争)的故事。
他的记忆。
贝尔隆默深吸了一口气,从冰冷却炙热的记忆里抽回自己的思绪。
没有一点停顿,他起身,走进了主卧。
悄悄缩进杯子里,抱紧了怀里妻子戴利爱丽温暖的身躯。
“怎么了?”戴利爱丽像是感受到什么,轻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回忆起了过去的阴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