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走了,广济寺后面三层楼的私房就空了下来,那年暑假住在北海城市的阿哥因为拆迁户口问题,搬到豇豆家里住了一年。
2001年
出了梅,一眨眼,就是开学季。
天陡然更加热,豇豆穿着夏天的校服返校军训,秋老虎肆虐,稍微一动,豇豆就会汗水泠泠。跑步的时候,他抢先跑了,不跟长脚鹭鸶和烂冬瓜一道,先起,长脚鹭鸶几个还咬牙切齿,直骂他山门。慢慢地,这种状况延续了一个月,所有人就习以为常了。他和他阿哥两个人的体力绝对是运动员级别的,虽然个子不高,但是感觉体力不像是中学生,倒像运动员。
自从豇豆哥来了以后,每天早上,可以吃到双份香糯的饼,戆大心情似乎蛮爽。城里来的豇豆哥成了黄家阿婆的新客户。吃好饼,戆大老是会左右挥舞臂膊,发出咿咿呀呀或者哼哼哈哈的声音。黄家阿婆瞄瞄他,再看看豇豆,豇豆,他在叫点啥?不光是阿婆,镇上老多人都会有这个问题。
别人是真没听懂,还是在装,豇豆不晓得。不过,豇豆听得懂,戆大在叫,小老虎...小老虎...小老虎...。豇豆听不得这个叫声。一听,眼睛就会热,鼻梁就会酸。
校会课的时候,校长透过喇叭正在指导军训纪律,龚家两兄弟在队伍里细细嗦嗦,转为打打闹闹。豇豆和他哥不知怎么急眼了,两个光头对顶着,在烈日的照射和汗水的印衬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队伍轰一下子炸开了锅,哄堂大笑,大家都兴奋的厉害。
教官也不过十八九岁,一丝不苟的面孔此时泛出铁青色。他缓缓踱步过来。
他上下打量这哥俩,身高不高,但矮小精悍,浑身肌肉结实,光头大颧骨高鼻梁,络腮胡剃得刷清,突出的喉结微微颤动。
你们俩,一人一千下深蹲。
黄昏的乌鸦唱出拙劣不堪的情歌,夕阳西下,其他同学练正步走的时候,稍息喝水撒尿的时候,解散吃完饭的时候,他们一直在深蹲,保持着非常标准的姿势,从落日余晖的黄躲进深蓝里。
豆大的汗珠像瀑布一样洒下来。龚家阿哥拿起水壶,浑身颤抖的大口大口喝水,好像随时某一口就会背过气。
34度的天空忽然被蒸腾了。
“四百二十五,四百二十六……”龚豹和龚虎两兄弟的眼中,忽然看到了异像。他们看见了一个绿色的太阳。耳畔响起浑厚而奇异的女声。“漫天飞起金翅鱼,三条六遁春水绿。太一昊明大风堂,女儿涩如蓝夏玉。”像是远古的唱词,又或者某种经文。
“天苍苍,叮咚唱清泉朗朗;青果林,三千昼夜衣难晾。四柱之间,予你吟唱,木鱼回响,予我骄阳。葬春花,红丝螺,天宫黄泉任闯荡,十六韵音余绕梁。精卫风起云涌时,黛眉柳叶雨一场,青果生情人易老,化乐天宫神通广。却奈何,浊水旺,元魂伤,雨茫茫,何当共祭死生长,却道夕北寻无相。”
这幻觉仅持续几秒,然而却像经历了很久。
豇豆此刻眼前一黑,轰地一下子,一头栽倒在地。
前脚,豇豆刚躺进观察室,吊好点滴瓶;后脚,他妈急齁齁赶了来,看见面色潦白的儿子,抱着豇豆,眼泪水嗒嗒滴,慌忙问医生,怎么啦?我儿子怎么啦?
面孔板板五十六的医生讲,这个小人没啥大毛病,主要是营养不良导致贫血,不是讲你家长失职,小孩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随便怎样,总归要营养跟上,你讲对吧?随后又批评了年轻的教官,怎么能这么体罚呢?
这时豇豆妈才想起来,我侄子呢?龚豹那孩子呢?
赶紧把还有一个拉回来呀!老医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这小教官还要惹出多少事来啊?
豇豆的哥哥做到第八百个才停下来。第二天,腿彻底不属于自己了。然而就是这一次,坊间“钢板腿”的外号也这样流传起来。
豇豆妈羞愧难当。靠一个人摆小摊头维持生计的她,赚着一点钞票,除了吃饭穿衣,其它全部尽着豇豆开销,偏偏还是弄得宝贝儿子营养不良,一样的血脉。城里的哥哥大两个月,能干八百个深蹲,豇豆四百个就不行了,想想,眼睛就开了小河浜。其实豇豆妈妈不知道,四百个,也已经让小教官长大了嘴巴看不懂了。
豇豆有了意外收获,增加了早点费。闻听此讯,他差点喊老妈万岁。
那个绿色太阳的事情,他恍惚间觉得大概是自己低血糖引起的。
坐在饭桌旁,豇豆一边喝甲鱼汤,一边看电视。老妈在水斗那里,用搓衣板洗衣裳。一边洗,一边还关照,儿子啊,汤全喝掉哦,不要剩下来。
豇豆端起早就盛好的一碗汤,过去妈身边,妈,你也喝一碗,做啥啦?那么,你不喝,我也不喝。豇豆妈顿时眼圈红出来,儿子真乖,真懂事情,好,妈喝一口,噢噢噢,喝一碗。
豇豆回二楼小房间,关上门,豇豆哥坐在写字台前一言不发,定怏怏看着窗外的天空。豇豆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他哥,你看到了哇?绿色的太阳。
他哥哥背对着他没说话,点点头。
因为这个故事除了开始的戆大是我亲自遇见,其余是龚豹在很久后转述给我的,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你看,有些秘密是无法解开的,因为讲故事的人只会将他想讲的那部分。
豇豆家只要有人,房门向来不锁。一不留神,长脚鹭鸶鬼影似的飘了进来,哎哟喂,这么大男人家,还说悄悄话啊。
豇豆跟长脚鹭鸶的关系,基本算是苏信和我的翻版,贴隔壁邻居加从小赤屁股朋友的关系,再讲,长脚鹭鸶贱骨头的名气,不光令他成为弄堂名人,甚至青镇闻名,奇了怪了,这人偏偏成绩优秀,相貌堂堂,故而,长脚鹭鸶没大没小,没规没距,已经老少皆宜,大家看到他也逗乐的欢喜。
Fuck!豇豆弄了句外文,算回报了长脚鹭鸶,来啊,冷饮吃吧?长脚鹭鸶摇摇头,又招招手,豇豆晓得这是有事情的暗号。
他慌忙放下碗,三脚两步,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跑,豇豆哥也翻身下床,三瘸四拐地追。妈在身后喊,小赤佬,你毛病好了啊?早点转来!豇豆随便应了一句,晓得啦!接着就问,长脚,有啥要紧事情?
长脚说,你晓得吗?就你们军训这两天,那个戆大作孽哦,每天早上踮起脚,伸长头颈,东张张西望望,只要看到背书包的小人,他就贼兮兮地笑。可惜,里面没有一个是会帮他买饼吃的豇豆。
长脚,你绝对不够哥们,少讲讲,也是不铁哥们。豇豆戗了长脚鹭鸶一下,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不睬人家。长脚鹭鸶冤枉鬼叫起来,今朝,我,我不是给了他一只芝麻饼吗?
半真半假,豇豆甩了长脚鹭鸶一只头拓子,转身窜出门,一跃上了自己的山地车。忍住大腿的剧痛,骑出弄堂后,他拿车子踏成了一阵风,他哥和长脚鹭鸶追在他屁股后,直叫,你只戆大啊,慢点,要作死啊!
豇豆捏紧车子刹把,胸口喘作波浪,戆大正立在垃圾箱旁,对着四周围翻鱼白眼,像在觅什么宝。豇豆来不及喘定,慌忙一边厢对他招手,一边厢指着黄家阿婆的饼摊。戆大一见豇豆,一边厢呜呜啊啊大叫,一边厢扯开大步跑起来。
赤橙黄绿蓝紫环,青面厉鬼来作伴!赤橙黄绿蓝紫环,青面厉鬼来作伴!
慢点!慢点!豇豆没听清楚戆大含含糊糊大叫些什么,只好在路这面急齁齁喊,偏偏戆大心急慌忙,撞到一辆电动车。骑车男人下车,一把揪牢戆大的祓领,狠狠给了他一拳,操你娘,你眼珠不生的啊!
手里捏着食品袋,袋里的糯米饼呼呼热,三脚两步地,豇豆就奔到了路对面,用脑袋拼命撞过去,一下子撞开了恶男人。男人攉起巴掌,正要对豇豆动粗,豇豆哥弓起身子,用肩膀带着全身份量,一下顶开男人,男人踉踉跄跄险些摔倒,正欲发怒,旁边看客看不入眼了,你这么大人,跟戆大还有小人寻齁势,好意思吗?
悻悻地,怕犯众怒,只好落下熊掌似的巴掌,男人骂骂咧咧,骑车走了。
嘴角流着血,左半边面孔肿的老大,戆大像不晓得痛,只管接过豇豆手里的饼,大口咬,大口嚼,一副很知足的的腔调。豇豆看着,头底下来,眼睛里辣呼呼的。
你刚刚在讲啥青面厉鬼?豇豆忍不住问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戆大。
小鬼啊!一声尖厉的嗓音,惊得豇豆兄弟,还有在场的街邻,不禁浑身一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