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逡巡不前,店堂的雅致却甚合我意。尤其是从顶棚至地面的渐变的烟灰色。空气中弥漫的来自洗发护发水以及香水幽幽的芬芳。
她驳发,张之虞什么都起劲,去做居委会阿姨真不错。
OK。那,我们能为您二位做点什么呢?
没有啦,我们是专程陪这位大小姐的。嘴巴一边讲,张之虞一边随手翻开了店里的杂志,寻找她向来关心的明星八卦了。
我真的不懂,一个傻婆娘哪能命就这么好呢?
小姐,请问您是要接真发呢,还是假发?要什么颜色,做什么款式?
真发?是真人的头发?说我这人老土也好,总之刹那间,肚子里面不舒服起来,五脏六腑疯狂舞蹈。
放心吧,小巧精致的接待小姐火眼金睛,洞穿了我的心思,我们这里一个月要做十几例呢。
单晓婷看着橱窗里摆设的一个个样发,很认真地讲,真发比较好,真实,你讲是吧?今天我来请客,你就不要客气了哦。
她澄澈而冷静的眼光,是具有震慑力的,这女人,比以前更成熟了……
我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吧,只好听你们的了。
接待小姐一脸游说成功的喜悦,马上引导我来到一面宽大明亮的镜子前,嗨,Steven,帮小姐做只她满意的发型。
发型师生有一张大男孩脸,嘴角的银色唇钉泄露他的本性,我怎么也难适应。小姐是不是做只这样的?
他左手翘着兰花指,拿样本翻到中间一页。我尽量垂着头,不看,也不接触他狭长眼缝里放出的蜇人锋芒。
假发的式样太多,又纷乱。迷惑了我的眼睛。看得我头晕目眩。这怎么选,我从小就有选择迫害症候群,让我选个围巾我都要冒虚汗,别说这头发了。我用力一咬嘴唇,想,好吧!既然要走出来,那就彻底走出来!
睁开眼睛,镜子里亮闪两点深潭似的反光,仿佛心有灵犀一点通,单晓婷几乎跟我同时开口道,要黑色直发!
真的是单晓婷啊,知我莫过你。
没说话时,一再要求自己,千万表现出无所谓的姿态。但是,一开腔,嗓音却不争气地变作了尖锐高亢,美发厅里许多脑袋纷纷讶异地转向这里;发声音的女孩子,自己也又惊又窘。
哎,你从前的卷发不是很好吗?我瞥了张之虞一眼,婷婷不是讲嘛,一切从头开始。
我对大男孩讲,就黑色直发吧。
既然选择改变,那就要彻底。
大男孩狭长的眼眶弯成上弦月,棱角分明的脸架子笑成了花,没这样巧的事情的,我们店里刚好昨天进了一批货,里头就有配你胃口的。你稍等哦,说着,他望服务台去。
一个领班模样的女孩子,从台后面一扇桃粉色的橱门里,小心翼翼取出一只圆形黑盒子。接过盒子,打开,两只手指轻轻夹起套子,几经折腾,终于从里面托起一簇头发。
店堂明亮柔和的光线,以及大男孩走来时带起的步风,使那簇头发黑如夜晚遥远深邃的天际,飘逸似四月春风里的岸柳枝条。
那种黑色,是能够令人心如止水的黑色,那种飘逸,是可以叫人抛却烦恼的飘逸。我从来不知道,人的头发竟能黑成这样,飘逸成这样的。
这簇青丝近到眼前,挨空调的微风吹来,其中几根发丝从发束中逃逸出来,像圆规划出的曲线,流畅到我不忍呼吸,生怕不慎破坏了它们的完美。
用美不胜收来形容头发,是不是不合适呢。
人心神荡漾时,就容易胡言乱语吧。
恩,看得出来,我们的枫小姐呢,已经彻底喜欢上了这款头发了。单晓婷盯着我甚至有些泛红的脸颊,笑得文雅又含蓄。
我从内心喜欢上了这头发。拿起一撮,很近距离端详它,情不自禁去想,这样一头青丝,曾经属于什么样的人呢?是不是一个美丽而贫穷的人?否则,谁愿意卖掉这样的头发呢?
这头发,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好像每一根青丝都是浑然天成,简直不属于人间。
就是它。这次,我居然没法控制自己的声音,用我微颤的喉咙无意识地说出这句。尽管心底里喜欢,但是自己竟然把心里想的贸贸然吐露出来,还是隐隐有点别扭。
哇——,张之虞掼了手里的明星杂志,跟抱她家的宠物京吧似的,搂我在自己丰硕的胸前,让我看看较,看看较,真嗲喔。
她疾风般松开我,抓起那簇头发又抚又摸。婷婷,你看呀,这头发怎么这么灵的啦?上趟,我驳发的时候,那头发还不及我屋里亮亮的毛来。张之虞噘着小嘴,一副冤枉委屈的模样。
单晓婷搭住她圆润的肩胛,那,喊刘筱枫让给你好来,你给你家亮亮也弄一个。她半开玩笑地讲,唉,嗲得来跟穿开裆裤的小姑娘差不多了。
拾起杂志,一边随手乱翻,一边摆出难得的认真表情,张之虞讲,恩,这个头发是好,一点分叉也没有嗷。阿姐哎,你运道不要太好,这肯定是老天爷帮你重新做人呢。头开好了,往后就顺了。飘柔,就是这样自信!
没人接张之虞的腔,她只好转身坐下,去寻找明星们的逸闻趣事。
单晓婷喝了口矿泉水,拉开LV neverfull坤包,取出iphone,飞快地揿出一串字符,然后,悠悠踱出美发厅的玻璃门。
如果神秘能够申请专利,那么单晓婷这个青血镇人,肯定赚翻了。
大男孩开始在我头上进行他的艺术创作,脸上凝固的是全神贯注。
不知什么时间,一丝一丝的莫名的幽香,顺住厅里不易察觉的空气流动,穿过美发厅惯有的形形色色香味,刺激了我的嗅觉。
哎,这是哪里来的香味道?小雨,这次又是什么牌子啊?
张之虞还没从杂志里回过神,什么个啦?什么牌子?
装戆还!香水!真不知这小妮子是真傻还是装傻。
没有啊。你知道的,我么有体香的,用得着香水啊!
张之虞高八度的嗓音惹得美发厅里的人,一致向她行注目礼,她还木知木觉,一脸茫然。我真是,受不了,吃不消。别说我认识你哦。我轻声说。
打完电话正朝这边来的单晓婷,用神似潭水的眼眸刺了张之虞一下,筱枫,会不会是头发?
我仔细用鼻子分辨,果不其然,那个独特的香味真是从发型师手里、我头上接好的头发散发的。不由自主,对她的敬佩之意油然而生。
不愧是神仙姐姐。
张之虞一下子蹦起来直拍单晓婷,你怎么像巫婆啦?样样都知道。服帖,服帖。
我嗔她,有句话说,什么嘴吐不出象牙,你果然和你家亮亮是亲姐弟。
张之虞不停捶我。
这股发香极特别,虽说淡淡的,却有穿透力,能把任何香味逼开。它幽幽的不事张扬,而它的清爽纯粹,仍旧沁人心脾。我敢说,凡是闻到过它的人,再没办法忘记。
香型宜人,香气曼妙不假,但是,我下意识的嘀咕也不假。发型师听到我嗫喏了一句,面色刷地青白出来。
切,想生意好,也不好不问客人愿不愿意,就朝人家头发喷香水吧。
小姐,真的,没、没有客人的要求,我、我们从来不、不做这样处理的。大男孩的面部肌肉僵硬,神情呆板。做头发的手也停了下来。
胆小的傻孩子。
单晓婷善解人意,别吓到人家吆,被老板晓得,饭碗要敲掉的。大男孩垂着双手,在旁边猛点头。
张之虞拍拍他肩膀,一面孔大姐大的纹路,不要慌,不要慌,好好较做,没事情的。
大男孩看看我,我尴尬一笑,我就是随便一说,看你吓的。老鼠胆子。
发型师终于在我身后举起一面镜子,小姐,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加工的吗?他这话出口,不光是我,张之虞和单晓婷的目光小太阳一样,刷地就贼亮起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拿我的脑袋当成了博物馆里的珍稀古董。
我干脆不看镜子了,只看两个人的表情。单晓婷微笑着,脸上是一种矜持的满意。张之虞的神色就不对了,一会儿是赞赏,一会儿是品味,一会儿竟然是妒忌。
悄悄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这神情,这模样,不知为何竟然有点眼熟。
我说,好了。没什么可加工了,非常感谢。
对呀,又不是火腿肠,加工什么?自然就是美!张之虞一分钟不说话,就担心大家把她忘了。
发型师一直把我们送到美发厅门口,忙不迭递上三张名片,三位小姐如果再来,一定找我做嗷。
这个怎么像点小姐一样的?还要找你做?张之虞咕哝起来。男孩听了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我压住火气和笑气,面无表情地对单晓婷说,这人谁啊,不大熟的哦。
如果我是金鸡奖级别,那单晓婷绝对是奥斯卡级的,不是不熟,是刚刚美发厅里认识。惹得张之虞又使劲捶我们。
噢哟,原来你是按摩女啊,喜欢帮人捶背啊。单晓婷笑笑,却是一脸认真。那下次我要按摩一定找你做哦,亲爱的。
张之虞的面颊像烧了起来。
杀人于无形,这是江湖高手的办法。
我随意看看发型师小伙子的名片。徐冬。好像有一点点熟悉,随手扔进垃圾箱。
在街道上行走,一忽儿沐在阳光里,一忽儿蔽在树荫下,我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一定盛开着鲜花。不想去掩饰什么,因为将近两百天以来,我总算第一次发出了由衷的微笑。不是因为什么头发,只因为这两个人。
张之虞凑过我眼前,筱枫筱枫一回首,天下美女抖三抖;筱枫筱枫二回首,布什**手牵手……疯得她简直没了人形。
对她时常表现出来痴头怪脑,我不但习以为常,从心里讲,恐怕正因为性格的互补,才让我们从小好到了大。
单晓婷好像不怎么适应,但是也没讲张之虞什么,只是一个人落在了我们身后。
察觉这个情形,我推了张之虞一把,好来,痴死你!
单晓婷在身后糯糯地说声,疯吧,接下来,不去美罗城了,可以去疯人院了。
我之所以会花这么大的篇幅来描写我当年驳发时的情景,原因有二:第一,整个故事,或者说我人生中注定最离奇的经历,一切的起因就是这次驳发;第二,我是在纪念。纪念我和单晓婷,张之虞最后的时光。因为从那天开始,一切就开始变了。】
做个头,改变了人生?
这一头青丝里藏着什么秘密?
刘筱枫和单晓婷,张之虞三个人发生了什么?
徐冬?我怎么记得,广济寺弄堂的烂冬瓜就叫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