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嘴巴的嘴巴大了一点,却看不出歪的意思,而且,人家卖相还算周正。之所以满镇子的人全喊他歪嘴巴,毛病出在他讲闲话促狭。
小时候青镇周边民风淳朴,镇民大多铁板一样耿直,讲话做事欢喜直来直去,山民就更莽直。偏就是尤龙这个贼坯,却晓得既骂人,又让被骂的有苦说不出。由此,他便得这样一个绰号,细忖忖,也不算冤枉。
早前,镇子里厢只要话起尤家,莫不称道,尤家啊,一门老实户头,特别是老大的独苗儿子阿龙,也就是后来的歪嘴巴,老实的有点过头,若不是他读书尚可,弄里的老老少少,准定拿他做傻处理。
后弄堂的红鼻头老六阿公,闲来无事,总坐在弄堂口尕山话,他感叹道,三岁看到老这句话,真没错。因为闷,阿龙小时候险些丧了命。若是那般,便也不会有后来的歪嘴巴了。
故事发生的时候久远了,眼门前只能当传说。一个清早,歪嘴巴阿爸抱他去外婆家里。外婆屋里在大金更,地处虹梅镇和青镇连接线中心的正北,离虹梅镇和青镇各有个把钟头路程,差不多恰好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路途遥远,阿爸怕歪嘴巴闹,偏没想到,一路上他都乖得一声不吭。
踏进外婆家门,外婆看见心肝外孙,开心的眉花眼笑,连忙接过歪嘴巴。没想到,打开蜡烛包一看,外婆顿时气歪了嘴巴,手指头差般一点戳进女婿眼睛。原来,阿爸竟然可以粗心到,一路过来,始终让歪嘴巴大头朝下。
外婆不可思议的是,小脸涨得发青发紫的小人,哪能会有这样强的忍耐性,一直不声不响。抢救歪嘴巴的卫生院胖医生,一边厢输氧,一边厢责怪,再晚一点,小人的命就保不牢了,作孽哦,你们是哪能做大人的?
七岁那年,歪嘴巴还拖着鼻涕,成了一名镇小学校的学生。他还是很闷,因为闷,老师要学生上课积极发言,他却闷屁没一个,很不讨人欢喜。
老师不欢喜自己,歪嘴巴心里晓得,他就开始不欢喜学校了。不欢喜学校,他时常装着去上学,实则却开始逃课。
虹梅镇这个依山而居的小镇子,也有自己的故事。老底子的大户人家沈宅隔墙后头,现在是一条僻静的街。这条街原先是沈宅的花园,后来被政府划出来,才成了街面,故所以,镇里人从不叫街的官名,反倒一直沿袭沈家花园的老名字。
红鼻头老六讲,从前街上有个小娘,生的蛮标致,可惜十七、八岁时候,不晓得冲撞了哪路神仙,弄得命犯桃花。一看见年轻男人,就浑身上下贱格格,家里只好拿她反锁起来。
不过,只要一锁起来,这小娘就作天作地,饭不吃,觉不困,屎尿弄得一天世界。后来,家里没了招数,干脆就放任其自流了。没想着,她一贱,竟然贱到沈家老大,也就是歪嘴巴阿爸头上。
讲起来,一开头笑得死人,不过,闹到最后却哭得死人。
一日,天大热,面孔涂得像猢狲屁股,一身单衣单裤被汗水湿得贴紧在身上,桃花小娘头上插一朵大红花,肉叽肉叽从街东晃过来;老大夹着皮包,额头上汗水淋淋,从街西走过去。
小娘看见老大,满面孔笑成一朵花,贼脱兮兮猴上去,吓得老大一路狂奔,只恨爷娘少生一双腿。小娘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劲道,竟然一路狂追老大,一直从老官街追到沈家花园,差一点拿老大追出急屁。满镇里的人像煞看西洋镜,看一个浑身乱颤的小娘,弄得一个壮汉无处安身。由此而爆发的笑声,可以绕梁三日。
桃花娘娘作祟的故事,从古到今断不绝,镇人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桃花娘娘附体的小娘,不作镇西的酒鬼三癞子,不缠镇东的赌棍杠头开花,也不绕街里的老色鬼毛胡子,偏偏就盯上了老实人老大。
俗话讲,家和万事兴,老大家里妻贤子孝,和和美美;趁政策好,他跟人搭伙做起贩蟹生意,赚了不少钞票,家道一日胜过一日,小日子过得太太平平。
桃花小娘的阿妈娘跟老大的阿妈娘,原先是镇绣衣厂的工人,最早也小姊妹道相称。以后,桃花小娘的阿妈娘,问老大的阿妈娘借过几趟钞票,却是有借无还,所谓的姊妹就断了道。
趁政府对烧香磕头拜神明放宽了,向来心思活的桃花小娘的阿妈娘,跟绣衣厂买断关系,家里置办了神像佛龛香炉木剑,号称桃花娘娘附了她小女儿的体,
几次三番偷偷摸摸对老大讲,老大啊,你在外头忙着赚钞票,养老婆儿子,你晓得吗?你老婆在家里忙着养啥?养野男人!
不光是老大,满世界全晓得这老太婆的龌龊根底,所以,没人多跟她搭讪。老大自然远远躲着她。
街上一追一逃,镇派出所自然出了面,没悬念地,桃花小娘被送进精神病防治所。不久,她就被领出来了。防治所所长讲,检查下来,各项指标基本正常。派出所所长光火了,寻到桃花小娘的阿妈娘,狠狠批评了她一顿,临走时候,下了一道最后通牒,如果今后再发生这种事情,我拿你是问。
经过这一番折腾,桃花小娘安稳了一段日子,老大太平了一段日子。老大跟老婆商量,这条街讲起来是我们的福地,不过有那个老太婆,心里厢总归不适宜。过了几个月,他家就搬到新买的小别墅去了,歪嘴巴也转到一家私立住宿小学。
桃花小娘的阿妈娘忽然又不太平起来,三天两头对街上人讲,自己女儿是桃花娘娘下凡,看得到凡人的前世今生和未来。还讲,沈家老大原本是二郎神脚旁边那只狗,逃到人间作妖作怪,玉皇大帝派伲女儿下来,就是要他们配成夫妻,好管牢他。一般听者只当听笑话,笑过算数,全不搭腔,让老太婆很失望。也有胆大的,屏不牢问一句,老大好好一个人,没看出来啥怪地方嘛。小娘的阿妈娘眼光凶凶,讲,哼,你们看着。
八岁另三个月时候,老大家出了大事。一个风高月黑的下半夜,老大带着老婆,开着桑塔纳,硬生生撞坍泖荡河围堤,待人捞上来的时候,两人竟然都成了氽江浮尸。跟着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从大金更冲来青镇,小阿龙进了镇医院的太平间。看到困在白被单底下的阿爸妈,他不晓得啥叫死了,只当是他们平常日子太吃力,现在正在困觉。
直到派出所所长讲,还好,阿龙那夜住到外婆家里,不然准定会跟牢爷娘一脚去。他讲,先起,还以为是老大自己斗五斗六闯的祸,后来又当是他生意上跟啥人结了仇,最后白忙了一个多月才弄明白,一桩两条人命的案子,万万想不到起因竟然是有人仇富。直到眼看着桃花小娘家里的老太婆,被警察叔叔阿姨押上警车;直到到火葬场开了追悼会,看牢阿爸妈的骨灰盒摆进冰冷的墓地,阿龙才明白,自己真的成了孤儿。
成了孤儿的小阿龙,眼看家里大人们,分光了阿爸妈的财产,只剩下一间矮平房,藏在广济寺后面一片私房深处的阴影里。
没救成老实人的桃花娘娘,也隐居到别处。
她会不会知道点什么呢?阿龙当年有没有见到青色阳光呢?
回到“法院”。夜晚“法院”怎么会执行公务?灰黑色夜空里的庞然大物,倒让我想起那个巨大的碉堡工事,仿佛来自异界。
大胖看我一眼。那眼神中有一种隐蔽的微笑。一如初见时那样。
我和胖子相识是在乐队历史之前很久了。换言之,在这群人中,除了龚豹很神奇地在少年时与我擦肩而过外,相识最久的是我和胖子。那时我们都还算青涩。恰如少年时。
胖子是鼓手出道前的师傅。
在汶川地震那年,好久好久没有联系的鼓手又出现在我眼前。依旧高高瘦瘦,依旧喜欢黑衣,苍白到没有血色的皮肤映衬着在我眼里是黑色的唇——应该依旧是涂成大红色的吧;深陷眼窝的眼睛拥有明亮的光泽。头发不知是干枯还是缺乏营养,永远像刚被碱性肥皂洗过一样,蓬蓬松松,没有光泽。齐肩却不优雅,蓬乱却不邋遢。这就是她的风格。这么多年都没有变。
“有个乐队要拍硬照,你有兴趣接活嘛?”胖子那时和我搭档过几次了,更多是拍照喝酒聊天。
除了做记者,一直喜欢瞎按快门的我还是一名业余摄影师,然而只拍黑白。
干妈曾和我聊天时随便问道,“阿北,你应该对人、对事情都很挑剔吧。”
“对和自己相似的人很挑剔,对与自己不同的人,一点也不挑剔。”我说,“因为,欣赏中总是带着向往。”
胖子总会叫我想起苏信。他真实,在朋友面前他不遮掩懒惰,是坐在沙发上永不起身的“胖老爷”;但他在办事时从不怠慢,整个乐队这些个怪人,反正我都是经由他认识的,路道比腰围粗;在第一次目睹他吃薯片的风格后,“薯砖”吃法就传开了;他有钱时给朋友买烟带酒,等钱花完了就去演出做司机,有了钱继续买烟带酒;他不动,但动起来一鸣惊人——打鼓,篮球,开车,游泳,没有一个我赢过他:他真的是史上最灵活的胖子。
那次拍摄是冬天。四年前。我的摄影棚开足暖气,却依然抵挡不住腊月的寒意,我里三层外三层裹好,等着乐队到来。
却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衫,紧身皮裤,长筒马靴的女子;和一个只穿着长袖T恤,中裤的胖子,推门而入。顿时觉得在两个季节。
我第一时间爱上这女人。无可救药。
鼓手比四年前年前更像个女人了。很奇怪的是,在鼓手离开的时间,我并不会发消息骚扰她。msn那时候演一出一段“轻舞飞扬”的亲密接触,我和鼓手之间却默契地不在交谈,哪怕被刘筱枫被所有人误解,高中三年却始终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现在,我盯着msn傻看的名字:“美丽的钢铁”,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
感觉却怎么有点不真实呢?
第一次相遇,胖子的话不多,他打量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我和鼓手相视一笑,然而鼓手并没有像多年前一样,一惊一乍地说顾北怎么是你好久不见。
“我叫李云。这是我的乐队,流淌时钟。”这是她全部的自我介绍。
我很想给鼓手一个耳光叫她不要开这种玩笑,然而合同和身份证不会骗人,这个乐队真的叫扭曲时钟,这个人真的叫李云。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语气像刀一样。
第二十八章 一念之间(第 1/2 页)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