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前放着一本很旧的小说集,我拿起来随手翻了翻,里面连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名字叫做《香山雪》。
香山的雪,每年只下一次,一次要持续很多天。和尘世的雪略有不同,香山的雪都是五瓣的,颗粒很大,如蝴蝶那般,轻盈起舞;也很薄,如蝉翼,晶莹剔透。传说香山里有一个古老的雪族,他们生来没有双脚,身体漂浮在空中;他们有口却不能言,通过动作彼此交流;他们皆白衣白发,眼睛如同香山的雪一样白到透明;他们世代居于此地,和外界隔绝......
我是听着他们的传说长大的。我家住在香山山下,小时候每到黄昏降临,我们一家会人坐到门口的石板凳上,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山脉,父亲就会说起关于香山的一些事。年轻的时候父亲和他弟弟去过一次香山,那是在雪落之前,因为一场大火几乎烧掉了家里储备的所有食物,眼看着冬天要来了,他们不得不要启程去香山打猎。等准备好了进山的所有东西,他们一起去找村里的占仆师问此行凶吉。年老的占卜师用石子鼓弄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雪落香山,有进无回。听到占卜师的预言,母亲哭着劝父亲不要去,说我们可以通过临里的施舍熬过这个冬天。但固执且高傲的父亲完全听不进母亲的劝告,带着他年少的弟弟走进了那片大山。
他们走后没多久,天下起了雪。那年雪下得特别大,从苍白的天空落下来,眨眼间整个世界就变得白茫茫一片。听母亲说那段时间每当天放亮她就会来到山口向里面张望,期盼着,等待着,她知道父亲一定会回来,她知道占仆师的预言不会成真,虽然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些自信。直到后来的某一天,父亲从山里走了出来。他回来了,一个人回来了,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为家里带回了打到的猎物,却将他年少的弟弟留在了香山。
父亲每次说到关于那次香山之行的事情,总是不愿多提我那未曾和我谋面的叔叔阿祥。只说他们在香山打到了很多猎物,准备返回的时候,天忽然下起了大雪,密密麻麻的雪花顷刻间盖住了他们走过的路。父亲说没过多久他们就迷路了,在山里转来转去,快要筋疲力竭的时候走到一个山谷,他们在那里遇到了传说中的雪族。父亲说一开始他们很友好,虽然不会说话,样子看着也挺吓人,但他们毫无戒心,带我们去他们居住的山洞,不断带给我们烤好的食物。我们笑的时候他们跟着笑,我们沉默的时候他们跟着沉默,我们假装悲伤的时候他们也会露出悲伤的表情,像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
可是,如果你把他们当做孩子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父亲的神情开始凝重起来。他们看上去如孩子一样善良,可那种善良是伪装的,就像带着一张张孩子的面具,一旦将面具撕下来,他们就会变成贪婪的怪物。
父亲继续说。记得那天,我比平时醒的早一些,走出山洞,看到整个山谷被荒雪掩埋,天地白茫茫一片,刺的人眼睛睁不开,那种阵势,如同你置身于一个除了白没有其他任何颜色的世界里。我踩着厚实的雪花往前走了几步,一阵飓风忽然吹来,要不是我急中生智趴在了雪地里,怕是要被这股风吹下山谷。当我准备要站起来的时候,耳朵里听到一阵嗖嗖嗖的声音,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父亲问。我和妹妹摇摇头表示猜不到。父亲接着说,我看到了很多雪族人,如同幽灵一样潜在空中,他们手里提着棍棒,眼睛盯着山洞的方向。为首的一个指了指山洞,然后其他人纷纷点头。我趴着不敢动,眼里看着他们飘进山洞,然后听到阿祥的惨叫声,再然后,我看到他们拖着阿祥来到山谷边缘。说到这,父亲不想再说下去。
后来的事情我们也都猜到了,我父亲侥幸回来了,叔叔却没那么幸运。但是我总觉得父亲隐瞒了什么,我却不敢追问。直到我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直到父亲躺在病床上,快要奄奄一息的时候,我才知道了事实的真相。父亲告诉我,其实那天他可以救阿祥叔,只是当他准备起身的时候,听到阿祥叔对那些雪族人说用我父亲和猎物的命来换取他的命。那些雪族人好像同意了,不再对他棍棒相加。父亲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他敛声屏气,等那些雪族人带着阿祥叔离开后,他才起身悄悄回到山洞,带着打来的猎物向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奔去。
父亲说他很幸运,一个人带着那么多东西走出了香山。只是每次想起阿祥叔,总觉得对他有所亏欠。父亲说他不能因为一句话就对阿祥叔置之不理,一个人逃了出来。人在生死关头什么话都说的出来,况且那时候他若不那么说就会被雪族人活活打死。父亲还是流泪了,滚烫的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滑落下来。
父亲去世后,很少有人说再起香山雪族的事情,因为那之后,再也没有人在冬天的时候进过香山。我以为我这一生,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到雪族两个字,只可惜造化弄人,在我事业刚刚有点起色的那个冬天,我的妻子得了一种怪病,她的眼睛变成了纯白色,什么也看不清。后来听村里的老先生说,这是中了一种毒。我问什么毒?他沉默了半响,问我,你是否听过雪族?那一刻,这两个字如同雷霆万钧落在我头上,我盲目地点了点头。老先生说,我年少的时候听我父亲说过,当雪特别大的时候,香山上的雪族就会偷偷跑到山口,向山外张望,但是不知是何原因他们不敢出来。如果这个时候正好有人走过山口,他们就会引诱他在他身上下一种毒,他的眼睛会变成纯白色,这样他就会乖乖听他们的话,任其摆布。怎样才能解这种毒?我问。老先生又是低头沉默了半响,说,将雪族人的眼睛挖下来,让中毒者喝下去。
雪族人的眼睛,真的能治好我妻子的病吗?无论这个法子对否,我都要试一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心爱的女人就这样永远活在黑暗里。我决定去香山,在这个下着大雪的冬天。我启程了,带着登山包,包里有手电筒,火柴,食物,衣服,水壶。我知道此行路途遥远,很可能葬身香山,但为了寻找传说中的雪族,这条路我必须走下去……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后面写着未完待续,我放下书,翻开手机看了看,现在的时间是2018年1月5日早上8点钟。
想起昨天凌晨发生的一些事,H将我和荒狼打晕后从窗口逃走,追风将我们拖回了那家病房,我们两直到昨天中午才陆续清醒过来。据追风所述,那次在K先生家会面之后,M就安排了两个人暗中保护我和K先生,其中一个是侦探F,另一个便是他。而M和他最后一次通话的内容便是,尽快带我和K先生会合,为这次火星之行做好准备。
此时的我正坐在一列由沙海城开往K城的列车上,清晨的阳光从车窗口照射进来,刚好落在我身上,带来这个冬日里久别的一丝暖意,我伸了伸懒腰,向窗外望去。远处是一片白茫茫的原野,没有起伏的山峦,没有炊烟升起的人家,遥远的地平线上仿佛雪天连成了一片。
如此寂静,如此辽阔,又如此纯粹,我曾以为这样的景色只有在童话故事或者影视特效里才能看到。而此时此刻,望着眼前如童话般的世界,我胸中的那股闷气与不安也随着烟消云散。
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那些昨日里还萦绕在脑海里的悲惨画面,像烟雾一样慢慢散去。我想可能今后的很多年,我都不会再去回想过去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更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因为它们代表了我内心的软弱和无知。
这不同于一年前离开A城时的那般心境,那个时候我只是单纯的悲伤,只是在人生的某一个节点遇到了注定要遇到的事情。但这次,当我在程子的婚礼上听着他们宣告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的时候,当我和荒狼喝的酩酊大醉却不敢在他面前嚎啕大哭的时候,当我沉浸在对过去的美好回忆里却被人无情陷害的时候,当我神经质般地跳下火车自以为可以摆脱杀手的时候,当我躺在沙海城的病床上灵魂出窍最后跳进护城河的时候,当我自以为我可以看透一切真相却被H打击的体无完肤的时候……我甚至有了逃亡的念头。
就在昨晚登上这列火车的前一刻,我还在想要不要去K城,要不要去面对这些让人万分头痛的事情,直到接到程子的电话,事实上这几天来她给我打过很多次,但我没有接。她问我为什么没有去参加她的婚礼?我说有重要的事情耽搁了。她说她真的希望我当时在场。我说人虽未到但心在。她说希望我以后能遇到一个比她好的人。我说曾经遇到了却没有珍惜,以后怕是再也遇不到了。她说不会的,像我这样的人注定不会孤单地过一辈子。我说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她说要相信她,还说她要立刻动身去K城。我问她来K城做什么?她说她有很重要的事情。我问什么事情?她没有回答,而是转移了话题,说,如果到时候有时间的话,希望我们能见一面。我说好。挂完电话,我头也不回的登上了那列火车。
就像现在这样,当我望着窗外的白雪世界,我并没有感到因寂静无声而带来的那份孤单,而是心里所有的不快都消失了。我想有些事情,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总要去面对,人不可能一直逃避。
就像眼前的这片雪原,孤寂之后所呈现出的那种独特的美,只能用心去体会,去感悟。
就像《香山雪》里的主人公说的那样,我知道此行路途遥远,很可能葬身香山,但为了寻找传说中的雪族,这条路我必须走下去。是的,我只有去面对,去坚持,才有机会去证明自己的清白,才有机会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望了一眼在我旁边沉睡的荒狼和坐在我对面眼神游离的追风,心道,K城,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