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越来越弱，终于熄灭了。
第二纵队已全军覆灭。
巡山候喘着气，想追最后一名未死残兵，那残兵被巡山候拦腰劈成两截，上面截身子却还在血泊中艰难往外爬。
巡山候追了追，身子如灌了铅，挪不动，便只好作罢。
他体无完肤，浑身如同血桶里捞出来一般。腿胫上血肉外绽，白色骨头依稀可见。他左眼球已破裂，红的白的黄的揉合在一起。像被这个世界嫌弃而丢了一个臭鸡蛋砸在脸上。
“哎哟，巡山候，你好可怜哦。”
透过血朦朦视线，巡山候看到一个姑娘笑靥如花站在前面。
一把绘凤油纸伞如春花亭亭绽放着。
那姑娘犹抱琵琶半遮面。
她一只眼美得让人不忍移开视线，她的笑容能治愈一切忧伤……当然，不包括刀伤……
巡山候嘿嘿笑：“久违了，琵琶姑娘。你的身材还是那么好……老勾人了。”
在滴溜溜旋转的油纸伞下，琵琶姑娘双手轻抚琴弦：“可怜的巡山候，这么好的身材你再也摸不到了。”她娇颜一展：“你怎么落到这地步？一个人在前面拼死拼活，一堆人在后面看。”
巡山候回眸望向苍山。
“总得有个人站出来，大家都往后退，这个江山就完了。”他艰难的举起酒囊抿下最后一口烈酒，而后痛苦地咳嗽起来：“我要让那个斗的蝈蝈的人知道这江山还是有人守的……”
“为何不用你的乾坤袋？”
“唉！”巡山候叹息，：“那玩意没用，早就满座了……以前总觉得好人多……现在才知道这世道恶人……才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琵琶姑娘嘻嘻作笑。
“那是你杀神的刀不够锋利。”
巡山候手中已无刀，唯有刀柄。他摇头。
“那些手中无刀心中有刀的人，才是真正的杀神……血流成河伏尸百万……俺就一酒肉和尚罢了……闲割人头落灯花。”
琵琶姑娘笑弯了腰。
“众生皆苦，不如让小女子弹一首曲子为阁下送行吧。”她柔声问道：“巡山候想听什么？”
巡山候抬起刀哈哈大笑：“不如来首岳飞的《满江红》。”
“那个……弹不来，我可汗听了非扒了我皮……你要想听《后庭花》倒是可以的。”琵琶姑娘一笑：“还是听听《十面埋伏》吧。”
琵琶声起，阳光暖洋洋铺洒。
琵琶姑娘琴弦一拔，一股弧形气浪破空而至。令周围的泥浆血水和人体内脏开始搅拌盘旋。凝成一团龙卷风呼啸着扑向巡山候。
琵琶声越来越仓促，方圆数百丈内地表隆起涌动如滔滔巨浪翻卷奔腾而去。
巡山候崛立不动。
任凭滔天尘浪把他吞没。
琵琶姑娘伤感地说。
“手中无刀，心中无佛……和尚你还剩下什么？”
巡山候仰天长笑声若洪钟：“贫僧只剩一身臭皮囊，姑娘要是喜欢便拿去，白送不收钱……”
琵琶姑娘娇咤一声，踏着滚滚尘浪而来，无数道弯月似的电弧像银刃似漫天切向尘浪。
琵琶嗡嗡然发出爆裂声，一匹半透明银色百头兽张开巨口把尘浪吞噬。
琵琶姑娘悠悠落地，拢了拢秀发，摸出一把瓜子，细致地嗑着，雪白贝齿让人着迷。
待尘埃落定。
巡山候孤仃仃地立在战场中央。
热血已流尽。
琵琶姑娘叹口气。
“你就剩一口骨气了……然而，又有什么用？”
巡山候身上皮肉宛如被一群野兽撕剥吞食掉，只有一具渗着鲜血的骨架。甚至可以透过肋骨缝隙看到犹自跳动的内脏。
它固执而坚硬地挺立着，脖子上再无念珠。
“只要还有一口气，这天下就还会有希望。”那具骨架说。
那废物血手大夫不是说过，咸鱼也要有梦想吗？
“咳……就让我这条有梦想的老咸鱼战死在沙滩上罢……”它微笑着想。
那血红的头颅猛地睁开剩下的一只眼睛恶狠狠地睥睨着众人，四周蒙古兵们吓了一大跳，都心生畏惧地向后退几步。
琵琶姑娘嗑完手上瓜子不耐烦地拍拍手：“巡山候，别硬撑了！累了大半辈子，歇歇吧。”
“是的……真她娘累啊。”巡山候叹息道：“可人生，不就是熬么？”他露出幸福微笑喃喃自语：“……我愿下世为猴……占山为王，逍遥山水，终生不入人间……”
话未说完，他溘然倒下。
琵琶姑娘丢掉口袋里未嗑完的瓜子，心中一阵莫名惆怅，那个亦敌亦友的巡山候就这样消失了。
那种失落像被人从心窝剜掉一块肉。
她背起琵琶，骑上战马，踽踽独行，迎面碰上将领纵马前来，他的长枪上挑着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居然是血手大夫。
“这家伙牛屁哄哄的，吹诩什么血手大夫。”那蒙古将领放声大笑：“还说要七步之内，要我血溅三尺，猪头落地……结果，被我一枪摞倒了……哈哈……好好笑的家伙……”
琵琶姑娘眼中似有迷茫与痛楚：“将军，请把尸体给我吧。”她把血手大夫尸体放在马背上，清喝一声，扬长而去。
那蒙古将领狐疑地看着琵琶姑娘：“老夫人，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什么都不是……也许算半个朋友……”
“哎，他有个破袋子你要不要？”
“拿来。”
她接住丢过来的乾坤袋，火红的骏马迎着阳光抬蹄长嘶一声，狂奔而去，伴着不停转动的油纸伞，消失在天际。
山的另一边，高坡上，一个身著铠甲的中年人背着手，脸色凝重，府视着战场。
“杀神已经陨落了么？”他喃喃自语。
“将军，我们该撤了。”副官提醒道。
将军回过身：“我们还要退么？再退蒙古人就要过长城了。”
他转身跨上骏马，提起长枪，挺直腰杆，他用坚毅的目光环顾麾下：“诸位，我是败军之将，很多人都觉得退一步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在退，抵抗就意味着丧命。我何尝不这样想，当全天下人都这样想时，这天下就岌岌可危了。杀神今天已站了出来，告诉我们，这就是大明底线！千万百姓的底线！绝不能再退半步的底线！”
他举起长枪，高呼：“犯我大明者，绝不姑息。大伙可愿随我一起并肩作战，把这群蒙古狗赶出中原？”
“未将愿意！”
“誓死追随将军！”
“杀死那帮蒙古狗！”
呼声渐渐雄壮起来，像海潮般在山谷中回荡。战鼓促促响起，无数旗帜在迎风飞舞，它们如万千溪流荟成一道滔天巨浪，浩浩荡荡扑向蒙古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