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黑衣人从椅中一跃而起,一阵青烟似地窜出孙府。
老人看着他离去,摸了摸光洁的下巴,下巴上竟一丁点胡茬都没有,同满是皱纹的双颊与额头相比,下巴倒是青涩如少年郎。
老人端坐在雕花木椅中,看着那躺在地上的唐诗尔,一下一下敲着椅臂,幽幽地哼起了一曲小调。
……
夜深,亥时。
燕唯卿无比沮丧地回到茶楼。
茶楼大堂中坐了四人,王三甲坐在李老头的对座,满脸都写着赧然,未能救下唐诗尔一事委实让他先前所说的话都丧失了效力,脸打得啪啪响,现在坐在这儿都有些手足无措。
李老头倒是一脸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一切。
赵西洲静静坐在柜台后,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坐在这儿能让他心静,但此时他的心也有些乱了,便连算盘声也杂乱无章,拨弄了几下就没了心思。
虽然他与唐诗尔关系称不上亲密,平日在私塾中见到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但是一个本可以救下的人,却在他眼前丢了,这让他觉得有些烦闷。
‘如果当时是卫长枢在的话,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赵西洲总忍不住这样想。
燕唯卿站在门口看着四人,没有说话,他看得出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太好,除了老神在在的老头子。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因为说起来,他才是在场心情最糟糕的那个。
但或许是唐牧遥说过诗尔应该不会有危险,又或者是诗尔说过永远也不会喜欢他。
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想的,既盼望诗尔能够平安归来,又揣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可怕心思,如果唐诗尔就这么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甚至离开了人世,那么最后陪她说话的,就只有他一个了。
他自己都为这个想法而不寒而栗。
在年少的欢喜被打入了深渊后,燕唯卿不谙世事的心里就无法控制地滋生出一些阴暗。
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燕唯卿想起明早还要早起学剑,于是就在众人的余光中上了楼。
二楼的尽头坐了一个人影,抱着膝盖坐着,那种孤独与寂寥让燕唯卿想起了先前衔月崖枯树下的自己。
他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发现这人影是之前见过一面的李老头来自上京的富家子侄。
‘这么晚了还不睡吗?’燕唯卿有些疑惑。
似乎是感受到了生人的气息,赵徽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着这个仅有过两面之缘的年轻人,略显悲苦的脸上浮起淡淡微笑:“那个女孩,找到了吗?”
燕唯卿一愣,接着摇了摇头,苦涩道:“一言难尽,找不到她了,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赵徽脸上掠过惊讶,随即了然,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悲苦愈加悲苦。
他轻轻拍了拍身旁,示意燕唯卿坐下。
待燕唯卿不知所措地坐下后,他说:“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升起的看透世事的神色,燕唯卿感觉自己像看到了镇中那些始终沉默的老人,他摇了摇头,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要与他说些什么大道理。
“我娘在我七岁那年就去世了,得病死的,偌大一座上京都没人救得下她。”
赵徽的第一句话就让燕唯卿忘记了呼吸,赵徽的语气就像一汪古井无波的潭水。
“后来,我爹也死了,同样的,谁都救不了他,他死了之后,我家就只剩下了我一个。”
燕唯卿讶异地看了一眼赵徽,真想不到这个高高在上的上京贵子与他一样,同样是个孤儿。
“我娘死的那天,我还小,我站在她的床边,看着她苍白的面容,看着她长久地沉睡,还以为她会同往常一样,只是在午后睡了个午觉。一到傍晚就会醒来,所以她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哭。”
“后来我才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了,那天我才哭得撕心裂肺,但无论我怎么哭,她都不会抱起我温言宽慰了,这个江南道出身的女人埋在了上京郊外的陵区,一辈子都没能再回到心心念念的水乡。”
赵徽沉默了一霎,似乎看到了那个温柔恬静的女子。
他的眼眶变得微红,语气微微哽咽:“她死了之后,我和我爹的关系就变得很差,十年来都没怎么说过话,便是说话也都是不欢而散的争吵,直到他也死了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跟他说话了。”
他的语气越发悲怆,但仍是强自镇定。
“我娘在世的时候和我说过,一个人死了之后就会成为天上的星星,她要我相信,她一直在天边看着我。”
“这些年来,我每到夜里就会爬上屋顶看天,看哪颗星星在朝我闪烁,我相信那是我娘在天上看着我。”
“我信了十年,也看了十年,可几天前,我不信了,因为这些星星里,没有一颗是我娘,也不会有一颗是我爹,他们都死了,但没有变成星星,他们死得太冤了,怨气会拖着他们坠入地下,在无尽的淤泥里冷冷地看着这个人世。”
说到这儿,赵徽看向燕唯卿,面无表情道:“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冤屈,我娘、我爹、还有你的女孩,都是不该死的,该死的人还在猖狂地活着,凭什么要这些无辜的人遭受苦难?”
赵徽看了一眼燕唯卿腰间的铁剑,顿了顿,又说:“先前我在酒楼里听到你说,一剑在手便是无忧,现在的你是否还觉得无忧?”
燕唯卿陷入沉默,赵徽的这个故事太苦了,同样是孤儿,这些年来他却从来没有想过爹娘的生死,又或者说不敢去想。
他总是存在着幻想,幻想父母亲在某个地方偷偷地看着他,或许也是天上的星星,或许是上京城的大官,只是在等待他长大。
他说得出一剑在手就是无忧,可他真的无忧过吗?父母生死未卜,喜欢的女孩危在旦夕,练剑未成,读书无能,他才发现,原来只是活着,就已经那么艰难。
他可以蒙住眼掩住耳朵佯装无事地活了十八年,但接下来的日子他怎么过?这潭水被打破了寂静之后,他怎么过?
一个孩子王的身份显然是不够的,甚至是可笑的。
燕唯卿手足无措,他觉得有一股陌生而庞大的力量正在摧毁他原来平静的生活。
他本来将一切都设想好了,等他成为了绝世剑客后,就明媒正娶唐诗尔,然后他们在一处云彩之外的地方隐居,生几个娃娃,然后相顾笑着辞世。
什么跨海斩长鲸,什么一剑碎千甲,这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只是唐诗尔喜欢他,然后他们俩一起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
他本是个清凉镇的平平无常少年,也曾幻想过举世瞩目,但更多的还是含饴弄孙,从未想像卫长枢那样踏上注定名动大宋的路。
少年人最初的野心,都始于一个女孩,燕唯卿也不例外。
成为一个不杀人的绝世剑客,被天下人敬仰,没有人敢惹他,他也不去主动招惹别人。这就是他起初的天真的梦想。
“这泱泱乱世,你如何自处?”
赵徽深深地看了燕唯卿一眼,重重道:“唯有杀,能止戈!”
‘唯有杀,能止戈?’
燕唯卿只觉得一蓬血从赵徽的身体里飞了出来,猩红残忍。
他看着这个本就陌生的富家贵子,呐呐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