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应该说些什么的明隅却完全忘记了言语。
实际上自己从听到那声“阿叔”开始就不太正常,他想到,否则后退的再快些,糖根本甩不到身上,自己大概也不会下意识的接住?
目光只对向数尺外的稚儿,仿佛掌心里传来的黏腻怪异触感完全不存在……
那孩子甩丢了糖,茫然看了看空空的手指,往嘴里送了送,舔到了些残余的甜味……终于笑起来,对着明隅比划:“阿叔,叔,吃糖糖,甜!”
满堂的沉默终于打破,上前两步,明隅手托着糖块送到稚儿面前:“阿叔……不喜欢吃糖,保儿吃吧。”语气是平时难得一见的柔和。
保儿眼睛弯弯,舒服的感觉离自己这么近,他干脆地伸出自己舔得湿乎乎的小手,“吧唧”拍到明隅掌上,“咯咯”笑出声来……
“咝——”刚缓过劲儿来的众人又倒吸一口凉气。
周围人这么惊恐倒不是怕明隅对孩子做什么,而是在他们想来,高人好洁,从没有任由孩子抹口水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有,怎么着也不该是眼前这位看上去就清卓不凡的先生!
“呵。”
被拍了一手口水的人不由失笑。
这孩子明显是被他周身气息包裹着,舒适得过了头,完全忘记拿回饴糖的事。这也难怪,家里面发生那样的事,母亲将孩子照顾的虽好,但阴冷的气息还是造成些影响,让孩子敏感不安。
帝獒听到笑声彻底回了神,连忙吩咐下人去拿净布与清水。
明隅把糖塞回给保儿,手微微一动便恢复了洁净。
下人捧来了清水与净布,见此以为失了作用,有些尴尬的站在一旁。明隅却将布接了过去,微微打湿,先擦了擦自己已经干净的手,又开始给保儿擦拭混合了口水与糖水的脸跟手心。
他擦的旁若无人,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得眼睁睁看着。
帝獒想开口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放弃了。他总觉得明隅先生的确温柔地看着保儿,却又不仅仅是看着保儿……
帝獒年纪虽不大,在忠烈王府这些年见识倒不浅。不清楚明隅的经历,他选择暂时不去打扰,只是偏头看了一眼保儿的母亲。
妇人被自己的孩子把糖甩到“贵人”身上的举动吓住了,反应过来时想要道歉。可是现在,这位“贵人”专心致志地给她怀中的孩子擦拭,孩子不仅时不时“咯咯咯”地笑、竟然还故意躲过来扒过去,好像以为在玩游戏!这却苦了抱着孩子的母亲。
她动也不敢动,只能稍稍把孩子向外送出去一点,忐忑之下微微发抖,却禁不住越抖越厉害……
愈发剧烈的颤抖终于引起莫名失神之人的注意。突然发现自己的举动不太对劲,明隅蓦地后退,道了声“失礼”,将净布扔回水盆。
……
这孩子……比“铭儿”要小些……
这不是那个胆敢往他头发上粘糖果的“小恶魔”……
不是那个失怙之后,却被他狠心扔在完全陌生的西门氏、从此再不复见的孩子……
收回夹杂着怀念与愧疚难以辨清的目光,定了定神,明隅对妇人郑重再道:“失礼,是我僭越了。”又对帝獒微颔首致歉。
见明隅恢复常态,帝獒也松了一口气,既然妇人走过来,便让她给文书上报一些信息,方便备案。
保儿的身体原本被阴冷气息干扰,已经在明隅方才的安抚下恢复正常,现在看着比吃糖时更为活泼灵动些,也不再非要扒着明隅。
换了个方向趴在母亲肩头,稚儿的眸子乌溜溜地转,从明隅看到帝獒,又从帝獒看到明隅,最后还是对着明隅说:
“你…忠烈王?”他“忠烈王”三个字倒说的极顺畅。
“我不是。”
“你…忠烈王?”这回问的帝獒。
帝獒也摇头。
保儿有些泄气,嘟囔着:“找…忠烈王…”
帝獒听到他一个小娃娃说要找忠烈王,不由笑道:“小保儿,你找忠烈王做什么?”
孩子拍着手道:“找…忠烈王,才有…糖糖吃!”
这下帝獒笑不出来了,明隅也沉默,孩子说的是“吃糖”,他们看到那母亲脸上的青色,都清楚其实是“吃饭”。
这对母子生活的艰难,却也只是无数艰难度日者的一个缩影。很多百姓本分一辈子,根本不知道如何求告,来找忠烈王的时候,已经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了……
可王府又能管多少事?
妇人也听到孩子的话语,不愿让人误会她们只想求财、却不想给亲人讨公道,红了眼圈,有些恳求意味地辩白:“小妇也想为家中亲人报仇!可是那些强人如此凶恶……杀掉他们肯定要死人?你们不是也不愿帮忙?小妇不是怪怨,只是你们如果不愿意帮忙,小妇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若只有一人,饿死也罢,但是小儿还要吃饭……小妇不求忠烈王为我杀掉强人,只求主持公道,让强人将家财归还……不用全部,只要王府予我三层…不,两层就好,我可以将孩子养大、再去地府向家人告罪……呜呜……我无能……不求到忠烈王府,保儿活不下去了……求到了…还是报不了仇…呜…呜呜……”
妇人声声哭诉、心神渐乱,说到后面已经语无伦次。
主要因为蝶月两人之故来到笏家,如今明隅却不由得心情复杂。
先前来忠烈王府要求审判黄泉赎夜姬的白城遗孤,也是如这妇人一般愤怒、无助而悲伤么?又或者经过时间的沉淀,只留下要让凶手付出代价的执念,向苦难的人生讨取一点不至于绝望的意义?
明隅看惯了江湖仇杀,但若论理智行事,他个人是赞同赎罪之道导善第一、警世次之,至于断生机以平怨恨,乃是该赎罪者无可救药时的最下之法。
既然公孙月是自行弃恶从善、且甘愿赎罪,依明隅的原则,不会认为审判者必该取她性命。
可是理智行事不代表不用去感他人之悲……让赎罪者活着,是背负生命重量前行而不是计算人数代价。白城之人是否会像这位妇人一样,字字句句道不尽哀怨,最终也只能为现实计、为生者计,忍下血泪,等待时间抹去怨恨?
见过的破门绝户之事愈多,愈是习惯听之不闻,仿佛一个惨剧重复一百次便不再当它是惨剧。
保儿的那一声“阿叔——”,却在瞬间,将他拉回那个痛失挚友的自己,那个站在畜生们的血泊之上、控诉人性至恶、嘲讽“高贵者”本末倒置的自己……
[原来是欺软怕硬,看准了没有什么尊贵者会无端出来给诸如牧野家这样的小族诉冤。若是不灭门,有人四处申告,对他们而言反倒是麻烦了……呵!]
当年之言重现脑海,明灵观与牧野家的火焰好似穿越时空重叠在一处,燃烧在明隅瞳孔深底,鞭挞着漫长岁月树立起的冰冷……
“忠烈王府不能及时处理此事?”明隅微垂了眼,声音染了锋利。
“唉,不瞒先生,我等实为人手不足。否则强盗灭门之事若告来府上,往日也有条例因循,可以尽快捉拿凶手。”帝獒解释道。
“何以人手不足?”明隅问。
“一部分人在处理通缉蝴蝶君之事,另一部分……为了保护主人,我们加了双岗……”
帝獒说着有些心虚,但是让尽职护主的大总管把人手撤下出去处理事物,也是万万不能!人心总有偏向,在笏家下人眼中,主人就是第一位,这是职责也是感情。
明隅看着大总管,无奈之下又有些冷酷,拆穿了他不愿承认的事实:“帝獒,笏君卿若无事,单岗足够防备小贼;笏君卿若出事,莫说双岗,便是十岗恐怕也无用。”
帝獒哑然,这话虽残忍,却也太真实。
他幼时也曾疑惑,为什么小主人不习武?为什么忠烈王这么高贵,却不招揽更强大的护卫?后来帝獒不再疑惑,却只是愈加尽忠职守,时时命人擦拭那块高悬的匾……
此刻被明隅无情话语所刺,帝獒不禁反唇相讥:“先生又有什么好办法吗?就算加岗无用,难道我等要指望出事的时候,各方留名的高人能瞬间出现吗?”
言罢倏然反应过来,眼前是主人的救命恩人,而且高人留名并非恶意,忠烈王府的情况虽说讽刺、却怪不得哪一个人。
忠心耿耿的总管躬身告罪:“先生……请恕罪,是帝獒偏激了,不该……”
“不用道歉。”明隅知道帝獒在想什么,却不觉得他方才之言出格。而知道这份坚毅的忠心,又如何能强求帝獒撤岗呢?
“笏君卿伤后,报案的人可多?”
“灭门惨案告上者这是第二例,其他未至如此的事情大小共记录有三十七起。”文书翻了翻记录。
……
帝獒见他默然不语,神情却愈发冷凝,出言劝道:“帝獒知道前辈怜悯世人之心,但捉拿强盗需要一定时间访查,并非前辈所长。如今先留存记录,待忠烈王府重新立稳……请先生放心,主人定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明隅对着堂上的留名之匾沉思,从听到笏家之事起,讽刺、同情、怜悯……漠然、怀念、问心……到最后,感受到最初对生命的共鸣所激起的共情,明隅知道自己不可能去帮助每一个“明灵观”、“牧野家”、“孤寡母子”,但对忠烈王府的存在却有了泛泛而言“又一个促进平稳的工具”之外的、真实且有具体意义的认知与认同。
可是到头来他发现,自己很难做到比匾上留名更多的事。
给忠烈王府增添武力?不过是破坏平衡、促进它灭亡,强如明隅也弹压不了。
留下防卫禁制?他施禁制的法门特殊,耗时多不说,而且禁制多半是主人本就有自保之力时辅助所用,对忠烈王府不仅造成世人求助麻烦,用处也有限。
可多留一个名字又能有什么用?
也不一定只能留名!明隅突然想到。伸手轻抚发间垂坠的银链松石——几百年不曾用过,他一时竟忘记了……
指尖气劲微吐,轻轻取下两粒珠子,银链破开一瞬后复又接合。
由于自身功体特殊,明隅周身饰物长年吞吐气息之下,本质改易、力量内蕴,若作为护身之物比那块玉佩更好,只是这些东西在明隅自己身上是无用的:珠石在身与他气息合一流转不定,不会出现什么跳出来替主人挡招之事。是以数百年没有送过人,他一时未想起还有此物。
将其中一颗递给帝獒,嘱咐他:“让笏君卿贴身佩戴。”又截下一缕发丝。
帝獒大概猜出明隅要留信物,却看着他以发做绳的动作有些摸不着头脑。
长发雪白隐现光华,穿过另一颗松石珠,缠绕数息,扣成结。
明隅将这个简陋的“挂饰”拎在手里,也递给帝獒,却说:“挂在堂上。”
帝獒看着一颗光溜溜的珠子和一束发丝结的坠子,声音有些激动的发抖:“这珠子…这珠子可是跟玉佩一样?那这一只……”
“是。另一只……”顿了顿,明隅补充道:“你们匾上写的太满了,此物有同样效用。”
明隅之前赠送玉佩仅有忠烈王府与儒门天下两方知道,如今留下信物,帝獒也是十分高兴。虽然不明白用发丝做绳是否有深意,他也不敢多问,亲自将坠饰挂在堂上,却恰好是羽人非獍先前取走六翼风铃的位置。
“恢复单岗吧。”明隅再次提议。
明白护符比加岗可靠太多,帝獒没再质疑,直接下令解放人手,清查积累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