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晦暗,天下珍奇善本鳞次栉比排列的文渊阁中,名为刘瑜的中年皇帝,枯坐在苦藤圈椅中,让谢丞相想起了那个归隐多年的老丞相徐道勋。
上次去金陵徐家探访,徐道勋也是这么蜷缩在椅子中一言不发。
一时间,谢省三觉得这对儿怕是古往今来第一尊贵的师徒,竟然是如此相像。
“省三啊……”皇帝盯着阴暗的书架,出神良久,才幽幽叫道。
“微臣在。”谢丞相急忙答话。
皇帝用保养精致的御手,轻轻抚摸着那本《道德经》的书皮,缓缓道:
“朕前几天刚撤了徐伯狮的扬州道副经略使,裴、赵、徐三家,各有什么反应?”
谢省三毫不迟疑地答道:
“启禀陛下,撤掉徐伯狮的副经略使后,裴家、赵家自然是欢欣鼓舞,觉得徐家已经式微,自己能在朝堂上更进一步;不过徐家嘛……就不太好过了。徐老相公没怎么说话,但根据密报,徐家的小辈们,有的闷酒喝多了,说了点……”
谢省三谨慎地斟酌了一下词句:
“……不太妥当的言语。”
皇帝刘瑜发出一声冷笑。
“即便是老师那等人物,终究还是把自己的孙辈,教成了一群纨绔废物。”大汉天子冷声道,“嘿,朕撤了他徐伯狮一个副经略使,徐家就闹翻了天;这些年轻徐家人真要入了官场,岂不被参上一本,就要跑到金銮殿上以头抢地?”
谢省三忍俊不禁道:
“陛下说的是,这帮徐家小辈……不太成器。”
皇帝沉吟片刻,突然问:
“那个徐广陵呢?他现在在干什么?”
谢省三有些疑惑,为什么陛下对这个行凶杀人、仕途夭折的昔日探花郎如此关切?
他恭敬答道:
“启禀陛下,年前徐广陵出狱以后,大抵还住在徐家给他留的那个宅子里,没有别的动静。”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道:
“整个徐家,就这么一个可用之人。”
谢省三愣住了:他可记得,当初的大汉天子可是在朝会上勃然大怒,信誓旦旦说要砍掉徐广陵脑袋的!若非徐道勋老丞相在殿下一跪不起,那杀害朝廷命官的徐广陵,恐怕逃不过死在铡刀下的凄惨命运!
谢丞相疑惑地眨眨眼,问:
“那为何……”
陛下看他两眼,悠然道:
“你想问,既然朕认可徐广陵的才干,又为何不肯宽宏大量、饶恕他的罪过?为何要逼着老师将他逐出徐家,为何要断掉他的大好前程,为何要将他放归民间?”
谢省三点点头道:“微臣不解之事,正是如此。”
“你看看徐家的那些小辈,一个个是不是混账得令人作呕?可这混账的大汉朝廷,比起徐家还要恶劣百倍,连朕自己看了都恶心!”皇帝哼道,“徐广陵越是身负大才,就越没必要来趟这汪浑水——朕要他离徐家、离庙堂都远远的,将来真到了出山之时,他才能身无束缚、尽情发挥!”
谢省三恍然大悟道:
“微臣懂了,对于徐广陵,陛下这是似贬实升、养精藏拙的手段。”
皇帝刘瑜点点头,冷笑道:
“原本朕的打算,就是在徐广陵中探花后,将他在京城多晾上两年再授官;如今既然他自己杀了人,朕就正好把他压得再低些:不到那低贱无比的涸辙泥洼里游一圈,徐广陵这条锦鲤,将来怎么云雨化龙?”
谢省三点头称是,心中悚然而惊:
堂堂大汉皇帝,居然毫不忌讳地说起,那徐广陵有“化龙”的一天?
谢丞相已经开始暗暗盘算,是不是应该让自家子弟,找个由头去徐广陵那里拉拉关系?
满脸疲惫的皇帝刘瑜,静静移开视线,看向文渊阁墙壁上挂着的一排天下名剑。
徐广陵,徐广陵……老师,您给朕留了好一柄宝剑啊。
可有时候,那一刃青锋就该藏在匣中,藏上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五百年。
一直等到出鞘之日——
剑气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