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从今天算起。”
赵乐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依然保持着威严的站姿,目光逐一从刑警们的脸上扫过。
“算了。暂停对心理画像的搜寻。把精力转到防范上来。步行街上的事情再也不能发生了。”
说完之后,他大幅度地扭转身体向门外走去。刑侦局的正副局长们也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赫起、杨焕和沈忱互相交换着眼神,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从刚才赵副局长的命令中,他们突然发现了一个潜在的改变,那就是,他们居然赶不上割舌杀手的步伐了。他们对他的作战方针已经扭转,从积极趋于保守,从主动转为被动。
当防守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任务,进攻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随着最后一粒豆子被挤出豆荚,市民老刘完成了晚餐的一切准备工作。
严重磨损老化的轮椅发出涩涩的摩擦声,歪歪斜斜地向前扭动着,把他送出了厨房,带到了房间的中央,在那个他每天都要消磨十几个小时的电视机前的固定位置停了下来。
老刘的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几颗长着胳膊和腿的巧克力豆载歌载舞,连唱带跳,争先恐后地把脸挤在画面上请求观众购买它们。一朵枯萎的花朵起死回生,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变得又惊又喜,然后一小瓶消毒液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然而,老刘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十八岁的女儿却还没有回来,而她应该十分钟之前就回家了。
女儿在一家快餐店工作,每天的工作是把土豆和肉块放进热油里炸成金黄色。她是一个天性快乐总是喜欢开怀大笑的女孩,工友说她的笑像电影明星一样甜。但是老刘总是觉得她的笑容无非是把心中的苦闷掩藏得更深罢了。单亲家庭,再加上一个靠最低生活保障金生活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会让女儿意识到比别人缺少了一些什么。一想到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弥补孩子的缺失感,老刘不免会痛心疾首。
桌子上的电话机用一块女儿亲手绣的十字绣覆盖着。老刘拨出了女儿的手机号码,但是没有打通。女儿有一部手机,是一部连按键上的数字都模糊不清的旧手机,是同事不要了送给她的。就是这样一部手机,女儿依然爱不释手。
时间又过去了十五分钟,老刘越发地忐忑不安起来。他捶打着轮椅扶手,又焦躁地把手柄旁边的螺帽拧来拧去,拧得螺帽快要松脱下来。他必须看到女儿,必须让女儿在他的视线之内,这是他最正当合理的要求,也是让他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的理由。
又过了五分钟,他猛然想起,究竟是什么让他今天格外心神不宁。
关于割舌杀手的传言是在工友的聚会上听说的,他们总是靠聚会传递信息,也打发寂寞。他们绘声绘色地向他讲述了网络上的预言,讲述了割舌杀手从天而降,化妆成一个女人躲过了警察的监视,然后在警察的眼皮底下杀死一个妙龄少女。他们的话语让老刘大开眼界,连连感叹自己生活闭塞,竟然连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也不知道。
他一度把割舌杀手当作一个精彩的故事来听,啧啧称奇。可是现在,这个故事却让他心里直发慌。
他一点也不想去质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因为很长时间以来,他和许多人一样抱着这样的信念:宁可相信自己,宁可相信朋友,也不相信报纸和电视。朋友都是好心人,他们带给他很多消息。他们说煤气近期内会涨价,他们说抢劫事件今年比去年更猖獗,他们说政府拿不出有用的政策来平抑房价。他们说的或许不是真的,但是报纸和电视上的新闻一定假得不能再假。
瞧瞧,电视里正在播放些什么节目。新闻栏目里十个镜头有八个都给了那些装腔作势的官员们。他们在开会研究问题,他们在视察工厂和社区,他们又在开会……老刘真想愤怒地冲他们叫喊,难道我的女儿不见了还不如你们的例行公事重要吗?
工友们说的都没有错,坏人在为非作歹,公安却毫无作为,这让大家有安全感吗?何况,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却没有人来对大家知会一声,作个交待,难道把他们都当作傻子吗?老刘真心希望让公安局长也尝尝女儿失踪的感觉,就在这个关于割舌杀手的传说四处流传的时候,如果他也有一个女儿的话……
正在老刘胡思乱想的时候,随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他看见女儿站在他面前。
女儿的出现让老刘的心中感到既熨帖又安逸,仿佛整个家都一下子变得光明起来,如果不是一双残脚把他牢牢地固定在轮椅上,他真想站起来拥抱她。
然而,他马上又发现女儿似乎有点异样,她的脸上有哭过的痕迹,发辫也乱得不像样子。而且,她故意躲避着他的目光。
这一次,他非要搞个明白不可。
“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哭什么?”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女儿支吾了几声才说:“我把手机给弄丢了。”
“丢了就算了。”
“本来今天下班并不晚,但是走到家门口我才发现,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不见了。我想一定是丢在小树林里了,于是就回去找。可是在小树林里,我遇到了——”
“遇到了什么?”
“遇到了一伙小流氓。他们在路的另一头,靠近公园的那一边,又是怪笑,又向我说些下流话。”
“后来呢?”
“那帮小流氓我认得,他们总是躲在那里吓唬过路的女孩子。所以我不理他们。结果他们就更放肆了,说——”女儿犹豫了几秒钟,“他们说‘别跑啊,小心我们抓住你,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吓唬?”老刘感到头一阵发晕,他冲女儿叫嚷道,“你以为就是吓唬这么简单吗?他们什么做不出来?”
“我继续寻找手机,可是他们向我靠拢过来,有一个人想抓我的手,我只好跑掉了。结果,手机没能够找到。现在我真后悔,如果我在那里多呆一会儿就好了。手机没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买部新的。”她哽咽着,抹了一下眼睛,转身躲进厨房去了。
老刘坐在轮椅上,他气得浑身发抖,真希望在女儿那漂亮的小脸上挥上一巴掌,让她开窍一点。这个孩子是多么地不懂事啊,他想,她根本不知道她刚刚经历了多么危险的事情,居然还在为丢失的手机痛哭,她也不知道她的父亲刚才曾经多么担惊受怕。
如果女儿落到小流氓的手里后果将不堪设想。该有人管管这帮混蛋。他不想让女儿受到一点伤害,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有能力保护她吗?
老刘忽然掀掉了电话机上的织物,他抓起话筒,然后在键盘上按下了三个数字。
电话一接通,他便愤怒地咒骂起来:“你们这帮废物,怎么不想想是谁在养活你们?就是因为你们没有本事,社会治安才会这么差!一个小小的杀人犯就把你们耍得团团转,难道他是神仙吗?就算你们把我抓起来,我还是要说,你们怎么能够容许他胡作非为,就是因为他杀死的是普通市民家的女儿吗?……”
发泄了一通之后,老刘重重地挂上了电话。
厨房里似乎格外安静。一颗老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