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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陈德演说北归崖 文彬遇仙采石江(2/2)


    二爷听了喜欢,当时造下酒宴,谓文彬道:“贤弟!如今陈礼任当涂判官,我与长兄商议,教你投他处谋个职事,你以为如何?”文彬从来与陈礼相好,应答道:“愿听兄长吩咐。”

    一会摆上酒来,太公安在上首,二爷左席,文彬右席;陈留凤、陈德相次坐下;一家人吃着说话,陈德道:“堂兄今岁也不举业麽?”太公道:“你不明白他麽!只要四方云游,莫说举业,就是教在东府里做平章事,也是坐不住的。”众人听了都笑,笑罢。文彬道:“人生志气,倒也不全在功名,就说我朝的林和靖先生,不曾做一日官。见今天子赐谥,哪一个不钦佩。”陈德道:“休说!只讲堂兄习武,方今江湖上一处勾当,惹得天子也在意!”众人听了都奇,陈留凤道:“这是何事?”

    陈德道:“八月十五日,西京以南,距少室山八十里,北归崖上。我大宋一位武人,与西夏的一位,在那一战。此事引得大理、吐藩、西夏各国武人纷至。天子与枢密院计较,要遣面涅将军狄青领兵十万,把持秩序,只恐有变。”

    陈留凤肚内思量:“正说何处探听音讯,原来是八月十五日,订在北归崖上。”太公道:“你说这作甚麽!你堂兄在家安份几日,见今你这般说,少不得又要出去。”众人哈哈大笑,彼此劝了几杯酒。

    酒筳将阑,太公托出一包银子,谓文彬道:“此去甚远,一路须小心保重!大哥无甚麽好与你,些许银两,将去路上盘缠。”文彬将银子收下,拜了两拜。陈留凤道:“小叔何日启程?”文彬道:“见今既是要去,也不可多耽搁,今夜收拾了,只在明日便行。”众人共饮一杯,替他饯行。

    第二日一早,各人都来送别,文彬换过一套长衫,头上抹条文巾,作书生打扮。众人相与着送出城来,直送有十里之程,文彬洒泪辞道:“尊兄请回罢。”太公携着手交待一番,进城去了。

    文彬离了东京,少不得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不一日,到了应天府地界,此去离当涂尚远。文彬不惯行路,又值炎炎暑季,太阳火炉也似。这日行到午间,走得腹内饥渴,远远地望见路傍一个村店。

    文彬入到里面坐下,内中一个老叟,招呼道:“小店有好酒,好肉;要歇脚时,也有果品、点心。”文彬道:“酒是吃不得,醉倒了还要赶路。只将菜饭买两碗吃。”老叟入里面切一盘肉;菜疏、米饭、一齐托出来。又取来一双著,一只碗,放在面前。文彬拿起来便吃,老叟待他吃过一碗,问道:“听公子口音,仿佛是东京人!不知去往那里?”文彬道:“小生正是东京人,要往当涂去。”老叟噢一声。文彬道:“老爹怎地一个在此经纪?可也有子女麽?”

    老叟道:“老朽原是在城里营生,也有一个儿子。自小儿娶了亲,不多久儿媳兄弟死了。当时打吵要接两位亲翁过来奉养,那旧屋便不妥当住了。老朽想‘传宗立业’,终究要交到小儿手上。拿出钱来,由他另买了房子。后来背着将旧屋也折卖了,老朽无法,只得到这路傍开一个村店,糊弄营生。”

    文彬道:“如何不到新房去居住?”

    老叟道:“若他依准时,也要叩天谢地。”

    文彬听了,好生难过。老叟道:“望公子打扮,想来是读书人。”文彬道:“虽大略读过些书,只是浅学无识。”老叟道:“听得人说,范参政遭贬出京不久,新政也罢赎了,是真的麽?”文彬道:“你那里得知这话?”老叟道:“我本来不晓得这些,在店里管待许多客人。常听人说:‘若太祖皇帝多有几年寿数,幽云之地就要收回来了。’又有人说:‘若新政果然行得,也要像太祖朝一样,南征北讨,压着四面打哩。’近年听说范参政遭贬斥,又说新政也罢休了。这事果然是真麽?”

    文彬道:“这却实实是真的。”老叟听了,叹息一阵。

    文彬吃得肚饱,不敢多耽搁,算了酒钱要走,老叟道:“公子是读书人,倘若一朝仕进,须要似范参政一般为官,那天子身边忠良多了,总要规正。”

    文彬朝老叟揖一礼,辞别去了。

    在途行得十余日,过了淮水,不则一日,到太平州地界。眼看离当涂已不远,这日正行间,刮起一场风来,望那岭上,云生东北,雾锁西南,俄而下起一阵大雨。文彬闪在一株古树下,要等雨住了行。左等右等,那雨却下得有意思,愈发大了。

    文彬坐在树脚,望那雨下的绸密;烟笼远树,雾锁寒山;也颇有几分景致。正玩赏间,雨却住了。文彬起身又走,那地上被雨冲一阵,都是烂泥。紧走慢走,只见红轮西坠,天色渐渐昏黑下来。

    文彬心里愈慌,寻思道:“这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那里投宿是好!”正说间,前面林子里透出一阵光亮。文彬迳投上去,方到门前,只听苍穹里一声惊雷,文彬害怕,唬得将拳头蹬蹬直捶那门。

    一个汉子开门出来,问道:“作甚麽的?在这乱敲乱打。”文彬揖礼道:“过往的客人,因大雨阻滞,难以行走,寻不到宿头。望大哥借宿一宿,明日自有重谢。”汉子道:“原来如此。”当下让到屋内。

    文彬入到里面,见屋中还有一个妇人,便也见一个礼,汉子请着坐下,道:“茅屋草舍,尊兄不要见笑。”文彬道:“岂敢,岂敢。”又问道:“请教大哥,此间距当涂县府还要多少脚程?”汉子道:“公子哪里人口?到当涂县府贵干?”文彬道:“小弟实是东京人,有一个亲友,在当涂充任判官,如今正要去投奔他。”汉子道:“此处已是当涂县治下,尊兄明日去时,一路向南,过了采石江,再有三十里脚程可到。”文彬道:“多谢大哥告知。”一壁解下包袱,放在桌上。

    汉子听得沉沉一声,声唤浑家道:“家中有酒有肉,将出来教客人食用。”文彬道:“如此打扰,好不过意!”汉子道:“尊兄不必客气,只作在家就好。实不相瞒!我们江南风土,最是好客。莫说尊兄远路来的客人,借宿一晚。就是落难流民,扶老携幼到此,总要尽力帮衬。”文彬听了,十分感动,说道:“小弟姓陈,名叫陈文彬。还不曾请教大哥贵姓?”汉子道:“我姓王,名叫王申。”文彬道:“原来是王大哥,失敬,失敬。”说话着妇人托出几样菜疏,一盘牛肉,相次铺在桌上。

    汉子道:“尊兄忽然驾临,不及准备。无甚招待,休得见怪。”

    文彬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初到贵宝地,得大哥如此照料,此等恩情,决不敢忘。”

    汉子道:“休恁般说!”当下劝了几杯酒,搬出饭来,陪着又吃一回。

    待两个吃过,妇人出来收拾碗碟,汉子道:“尊兄明日既要赶路,只合早早休歇,养足精神。”当时领着文彬到客房安顿,自退出门去。

    却说文彬睡在房内,辗转不能成眠。你道为何?只是他一生可怜,又不曾经历。如今初到异地,萍水相逢受人恩情。心中着实感激,自思量道:“你看他夫妇偏居一隅,乃有如此热肠!可叹多少华居,住着寡廉鲜耻之辈。倘或我日后发迹,定然要好生报答。”

    思量之间,见窗外星月满天,已不知多少时辰。忽听得间壁人声,文彬细细听来,只见那汉子声音道:“今日合该我们发财。”妇人道:“你这蠢驴,剩一盘牛肉也教那客人吃了,明日早饭也未着落。发甚麽财。”汉子道:“你这妇人,只是吃,一盘牛肉值得几钱。方才我见他包裹沉重,又是远路自东京来。想必是个富室。待三更时刻,一板砖下去。我两个得这包银两,开心度几年光景。”妇人道:“人命关天,官府追究下来,不是耍处。”汉子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既要发财,哪里管顾得许多王法。”妇人沉吟半晌,道:“只取钱财便了,不去害他性命。”汉子骂道:“呆婆娘!他既识得我二人,恁般将去银两,他怎会甘休。若见了官,少不得一顿板子,关在牢里。”

    文彬在屋内听了,颤颤巍巍,却见那窗开着,满天星月朗照。暗道一声:“宜早不宜迟。”取了包袱,从窗上轻轻翻出屋来。趁着星月,望南只顾走。行有一个更次,只见前面波光万倾,已来到采石江边。

    文彬走这一阵,见去得远,心下也放慢了。

    团团望一回,月明星稀,几只小船栓在江边。文彬自思想道:“这半夜那里寻人渡我,倘若等到天明,说不得他二人追将上来。我只是解了纤绳,自己渡过去。”当时跳到船上,将纤绳收了。把橹一摇,小船慢慢往江心荡去。

    渡在江中,文彬何曾目睹这番景色,正是‘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当下烦恼尽消,凭舷观望景色。正自赏玩间,忽见锦帆西来,船头有白牌一面,写‘诗伯’二字。文彬向来自负文章,遂朗吟二句道:“谁人江上称诗伯?锦绣文章借一观!”舟中有人和云:“夜静不堪题绝句,恐惊星斗落江寒。”文彬大惊,知是神仙才子无疑,正欲傍舟相访,只见那船泊于采石矶下。舟中人紫衣纱帽,飘然若仙,径投山上祠中。文彬将船摇去,上岸相访。入到祠中,里面朔一尊神象,并无人迹。正自心奇,猛地望见祠上牌匾写道:“李谪仙祠”。文彬匹然坐倒,方知和诗者即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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