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见他?
他在哪?林近溪一双闪着莹彩的眼睛热切的祈求我说出答案。
道乙《维摩诘经》送到徐泽远手上,说道,
不悟师父交待过这本经你一定要读懂读透。
徐泽远接过经微微一笑,道,《维摩诘经》心净则佛土净,宣扬大乘佛教应对应世俗,主张不离世间生活,发现佛法所在,提倡‘人不二法门’。你,这是又来劝我?
既然师兄懂这里的道理又何必执着?道乙谨遵不悟嘱托,做徐泽远出家的阻缘。
到底为什么,偏我就不能呢?徐泽远百思不得其解。
师父他既然这样交待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信,难道你不信?或许你留在外面,比进到里面对众生更有用处。
我只想一心清静,整理好师父未写完的注解。
在家也能写,不然在寺里挂单也能写。我看你便好好研习《维摩经》,吃透了兴许便改了主意。道乙帮徐泽远做了翻规划。
等智现老和尚给我剃了度,再潜心研习不迟。
不悟执着于把徐泽远拦在空门外的烟火人间,徐泽远执着于跨入空门内的清风明月,道乙执着于对不悟师父的死生契阔。
道乙除了劝徐泽远,还时常游说智现老和尚,老和尚不是双目微合打坐,就是在犯耳疾。
师叔祖,山下镇子上的檀樾,您可知道?道乙一字一顿说的用力。
奥,抄经那个?智现问道。
就是抄经那个,您可不能给他剃度。
剃度,好,是大功德。智现听反了。
师叔祖,是不剃,不能剃。道乙的两手在智现眼前摇得像两把小蒲扇。
不费劲,不费劲。智现,呵呵的笑着,一转身,双目微闭,入定了。
林近溪一路风尘,下了飞机转乘长途客车,三个小时的盘山路,因为前不久的山体滑坡尚未完全修缮,汽车行驶了5个小时,赶到徐家镇的时候已经午夜了。现在的徐家镇已不是她初来过的样子,午夜时分古街上依然亮着红色绢纸扎的灯笼,酒吧人头攒动还没有打烊的意思,街道上年轻的恋人微醺的卿卿我我。她背着背包,沿途寻找着叫一屋的客栈,她大概还记得徐泽远祖宅的位置。站在一屋的门前时,她看着这个她构想了无数次的安居之所,本来这是他们的归宿。盛开的蔷薇花争先恐后的从灰瓦上垂到白色外墙,门两边的灯笼上写着一屋,她知道他不在里面,他的身心都交付了一片清净之地。明天他就要告别滚滚红尘,万千烦恼。她只想远远的看他一眼,远远的看他们从未停歇过的爱情最后一眼。林近溪在门外久久驻足,她猜想徐泽远住在一屋的情景,或许他就是在这里把搜罗来的杂志一一翻遍,寻找她的踪迹。或许某个失望的午后,他魂不守舍一直盯着他的手机渴望她能打来一通电话。想着他的样子,她遏制不住的哭着笑,又笑着哭。她用终极的逃避方式——嫁人,企图用另一个人完全覆盖他的位置,却意识到,徐泽远在她心里的一席之地早已无可替代,并在一次次她的强行遏制下不断长高长大,变得立体,她所做的一切反作用力行为仅仅证明他有多重要,她没有一天停止过对他的思念,哪怕带着误解的恨意。
她终究没有勇气踏进一屋,随意找了间客栈住下。她不想在他呼吸过的地方感受他的存在而彻夜难眠,她需要好好睡4个小时去迎接一场绝别。
智现老和尚拈香,供请诸佛来做剃度的证明和护法。徐泽远辞谢四恩,向南拜别父母时至深至诚。徐母安静的抹着眼泪,徐父轻拍徐母的肩膀以示安慰,连火暴脾气的阿闯目睹着威仪、肃穆剃度仪轨也不敢造次,只得强忍于心。徐泽远拜别四恩后,闻磬声响起顶礼十方常住三宝九拜,顶礼师父三拜,合掌长跪,诵忏悔文后,智现和尚洒静剃度,边行礼边振振有词:我已为汝消除头发,唯有顶髻。汝当谛审,决定不能忘身进道、忍苦修行者,少发犹存,仍同俗侣,放汝归家,未为晚也。故我今于大众之前问汝:当今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
说到此处的时候徐母一下子止住了抽泣,或许儿子一念间还有转还的余地。林近溪站在居士们的最后一排观礼,客意隐身不露,因为离的远听得时断时续,不过‘无悔退否’听得真切,她探出半个身子,竖起耳朵,咬着下唇,等待奇迹发生。
“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如此三问三答,一切尘埃落定。智现老和尚持起戒刀剃去顶髻,赐法名宗远,法号随静。随僧众唱和回向偈,礼毕。
徐泽远,要改称随静师父了,他排在队尾,随僧众有序散去。原计划悄悄来再悄悄离去的林近溪,被已散去居士们孤立出来,她定定的站在原地,内心深处一点点的侥幸荡然无存。她想再看一看他,清清楚楚的看一看,这位断情绝爱的随静师父,是不是也能让她断情绝爱。迟疑的,她上前走了两步,又停下,她的脚步如她的心一样凌乱。阿闯注意到了这个身着白色卫衣和卡达色长裤的高挑女人,他轻皱了眉头觉得似曾相识,他试图回忆她是哪年哪月哪位在一屋住过的女房客。林近溪终于决然的加快步伐,尽可能有礼的拦下徐泽远的去路。随静微低着头和眼睑,目光寸许之地,卡奇色裤装和一双棕色登山鞋映入视野,伴着一阵清浅的花香气,他大概知道——是她。可他并未抬头,只是低垂眼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林近溪见他如此竟有些怒气,道,
师父,请开示,何为佛法?何为责任?又如何度己度人?
徐泽远沉默不语,他听到的是那个断了6年音信的声音,他知道她没有变,一直都没有变。林近溪实际想问的是,你问过我吗?我同意了吗?你想出家就出家啦?
两个人安静的对峙着,徐泽远额头的青筋无法遮掩的暴出,一直延伸到一侧的脑后,他紧咬着牙关,却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
徐母、阿闯看前眼前的一幕,还是徐母眼明心亮,她不禁拍了拍阿闯的手臂轻声说道,是小林。
阿闯恍然大悟:哟,林姑娘,我嫂子。这回有戏了。
林近溪看着被自己逼得无所适从的徐泽远不觉心疼起来,能怪谁呢,徐泽远找了她许多年,她何尝给过他和他们机会?是命运还是人为,她也说不清楚。她缓和了缓和心绪,和不远处,正望过来的徐母一个短暂的对视,她看着徐母满眼的期待,五味杂陈起来,如果当初他们在一起,他或许不会走这条路,老人也不会遭此变故,终归,最可怜的还是老人,她实在不该咄咄逼人,便温和起来,问道,
何必掉头不顾,为此偏枯不可训之事?
徐泽远又是一个长长的沉默,他岂能料到林近溪会在这当口现身,他现在的静默,不是心如止水,而是犯了戒——起心动念,是要到大殿里去忏悔的。可是他刚刚还振振有词,后无悔退,还没一盏茶的功夫便要退了?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林近溪等着他的一字半语等到无望,方转了身打算离开。‘溪泽入海,天涯地角无近远。’身后传来徐泽远的绝别辞,林近溪默念了一遍,嘴角向上不屑的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这哪是绝别,这才是最深情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