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东海之滨，川阳仙府。街市看似同红尘一般繁华，仔细观察，便可知，即便是升斗小民，久处仙界第二都，都有着求道登仙的傲气。
川阳最宽阔的长宁道上，双驹骈行，黑身白蹄若踏雪而来，所套马车车檐上的金铃摇摇作响。绣着族纹的帘幔被风吹起，模模糊糊透出一个玉面女子的侧影。
“是宋家的莲仙！”符箓铺子的掌柜有些门路，因着去宋氏供符纸的缘故，见过马车中的那位女子，凭着方才风卷帘起的惊鸿一瞥，便认了出来。连忙兴奋地昭告天下。
原本就热闹的大道两旁一瞬就沸腾了。许多人丢下手头的事，跑出门，或挤在窗边，即便马车离远了，眼神也要追一追神驹蹄后的扬尘；更有甚者，或御剑或飞奔，势必要亲眼见见莲仙的风姿。
“什么仙？”不明所以的外乡散修赶紧拦住一位骚动原住民，好似生怕错过什么。
“莲仙！莲花仙子！你哪儿来的乡巴佬，连我们川阳双姝都不知道！”原住民急着凑热闹，推开了散修，“一边儿去──”
川阳双姝？散修咀嚼着这四字，才想起到川阳前，确实听过双姝之名，只不过其中的芍药仙子风华过甚，让人常常忘了另一位去。久之，便有人称另一姝名不副实，今日实地而见，才知传言为虚。莲花仙子，不过是鲜少抛头露面罢了，一出现，有的是人趋之若鹜。
马车内，甩开追车的路人后，宋琬琰接过侍婢递来的茶盏，轻抿一口，眼睫翕动，柔声道：“我非瓷人，没那么容易受惊，不必每日浪费这些灵植药草煮这些安神的茶饮。”
侍婢面上恭顺，语气却略显疏离，“主君有交待，凡事以娘子身体为重，请娘子饮尽此茶──”
宋琬琰的唇角弯了弯，想叹一口气，又思及母亲曾对她说，叹气会赶走福运。她生来就被人预言为全家气运之中心，入道后更是验出天生莲骨，与人双修后双方修为都会大有进益，容貌也一年甚一年出挑，得了个川阳莲仙的美名。父亲曾说，若不是仙都世家公子之首的那一位早有道侣，她势必要被选去做正妻的。
她其实一直知道，即便那位仙都所谓的太子爷没有道侣，凭借如今宋家的光景，她怕是也只能属于妾侍之流。然而，为了不让父亲失望，她便会一直假装不闻世事，同时，为了所谓全族的气运，她那口气终究没有叹出来。
“罢了，你平日又要照顾我，又要修炼，如何好意思多为难你。”她慢条斯理地喝尽药茶，微笑着吩咐道：“同车夫说驶快些，莫因照顾我耽搁了见听莲真人的时辰。”
一声令下后，神驹重重踏了两脚地面，随即腾空而起，朝烟云缭绕的一处飞驰而去。
那云深雾绕之处，便是镇守川阳的第一仙门太一宗。听莲真人是太一宗天玑堂的主仙，平日除了掌管监控宗门子弟的命格，就是在外接点私活。譬如帮即将成婚的男女，算一个黄道吉日。
宋家的马车停在了太一宗外门，侍婢出示了天玑堂的拜帖，随后就有外门弟子乘着引渡的仙舟来接宋琬琰。
天玑堂在太一宗的最高地，听莲所居之处叫作摘星阁，琉璃砖瓦，在日光普照之下显得明澈辉煌，好似九州全境的秘密，皆通透于一人眼中。宋琬琰随着飞舟缓缓上升，思绪万千，转瞬即逝又如周遭流云。
“琬琰？”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心下一跳，按耐住某种喜悦，回头去瞧那人，“俭之师兄！你为何在此？”
被她唤为俭之的是朱家如今的当家人朱休。朱氏是修士与化形大妖的混血家族，朱休父亲陨落得早，兄弟姊妹三人均由九尾天狐母亲拉扯大。那位艳冠仙界的芍药仙子朱优就是他的亲妹妹。
明明是兄妹二人长得极为相似，朱俭之身上偏偏没有狐族的妖异，负手立于飞剑之上，端方凛然。
“原先是要去摇光堂寻徐困的，我有一件法宝需要他帮忙炼制，而后见飞舟上有一人身型极似你，故上前来确认一二。”朱休眉眼含笑，面上其余地方却一丝不苟，仿佛所有情绪只藏在坦荡正气的眼神里，不多露半分，“凌云门一别，也有近半年未看到你。”
“这……”如同遇到救星一般，自己被迫归家待嫁的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转眼间却想起侍婢在身旁如影随形，如同蟒蛇一样的绝望瞬间攀上宋琬琰的喉管，她不仅说不出一个字，连面上的表情都几乎挂不住了。
太没用了，多年修炼的自持，对上眼前这人，总会轻易塌方。
“若是要去摘星阁，我便随飞舟一同送你吧──”语罢，朱休足下的飞剑加速，行到摆渡的外门弟子身边，留给她一个笔直清隽背影，再也没有多言。
方才短短的交流，仿佛只是一场普通的师兄妹会面。朱家都是聪明的人，朱休的举动，分明已经知道了她的处境。宋氏琬琰，在外是清冷的高山雪莲，断不可因为一个外男而失态。
她感激他无处不在的贴心，不论是在凌云门一同求学问道时的呵护，还是如今的理解关怀。她也曾经幻想过嫁给这样的郎君，最后只能不得不接受既定的命运。
人妖殊途，朱氏已经挑战了伦理纲常，鼎盛背后，早已为众世家所不齿。朱休作为半妖，即便如芝兰玉树，世间少有的惊才绝艳，也入不了她父亲的眼。
“多谢师兄。”她的语调恢复往常的波澜不惊，侍婢没有发现异常。
云海翻涌，浮云无定，世事无常，宋琬琰眼眶泛了红，目光稍稍移至别处。大概是有情的，她一直知道。但今日一别，他仍在旷阔天地遨游，探寻大道，而她将被锁在内宅。
各自一方，永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