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沙应了一声,熟练地往水槽里倒入引水,用力按压着手柄。冰凉清澈的地下水被一股股压了上来,萨日朗蹲在水管前洗碗,絮絮地说道:
“你别看我现在成了个干巴老太太了。年轻的时候,我也还算得上是俊人呢!只是家里成分不好。地被分了,房被扒了。我在村里被欺负、被歧视,只好跑到草原上,嫁了个不识字的大老粗。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结婚以后,再难的活计也学会了。生老儿子的时候,我折腾了三天三夜,半条命都没了。当爹的那个呢?在外面和风流的姘头快活呢。这以后我就明白了,靠谁都不行,只有靠自己才是真的!”
萨日朗叹了口气,用没沾水的手背擦了擦眼睛,接着说:
“他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家里的工分都靠我来挣。我一边放牛,一边在大队里当会计、当老师,还成了大队里第一个女拖拉机手呢!后来,我男人抽了太多烟,四十来岁就得肺病死了。我一点点把孩子们拉扯大,供他们上学、结婚、生子,再把他们的孩子也带大。其中的艰难坎坷,真是说也说不完。好在儿女们都孝顺,家里的东西都是他们买的。一晃,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要是在我当姑娘的时候,知道以后要经历这些苦难,一定觉得很可怕,会活不下来。可是活到现在,才发现,原来人,是可以非常坚强的。”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我现在一个人过得挺自在。我知道,让我去城里住,是孩子们的一片孝心。他们觉得我自己在草原上很苦,但我并不觉得苦,我的心是甜的。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变的吗?没有!钱啊,房啊,男人啊,孩子啊。它们都像水一样,能流的就会流走;流不动的,存在那里,慢慢地就干了。你自己的心,才是真正的依靠。”
午后的阳光给萨日朗布满皱纹的侧脸镀了一层圣洁的光,老沙想起了同样身世坎坷的妻子。如果妻子还活着,她也可以如此豁达地诉说往事吗?
他和妻子的故事并没有给小雪讲全。有些话,不适合孩子稚嫩的耳朵去听。
七四年末,妻子收到通知,说她爸爸,一个教物理的教授,在劳教所里自杀了。当晚,妻子惊慌失措地来找老沙,哭晕在他肩头。
她说,爸爸因为编写了一本教材,便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被命令离开家人,离开讲台,离开北京,到西北的风沙里去改造灵魂。
她说,那个八月的晚上,家里来了好多人。书画瓷器,能抄走的就抄走了,搬不动就烧了砸了。她哭得很伤心,爸爸却安慰她不要在意这些身外物。
她说,妈妈把旗袍剪碎了,用开水把家里种的牡丹一点点浇死,带着弟弟改嫁了。
她说,从前一家人常去附近的颐和园划船,野餐,捉蜻蜓。现在为什么只剩下自己了呢?
她说,爸爸可能很多地方都不够聪明,但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她说,通知上写,爸爸这种自绝与人民的行为,是反动的。她作为反革命的子女,得回北京参加学习班。
她边说边哭,边哭边说,在老沙肩头累得睡着了。听着妻子不安的呼吸声,老沙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他听过所谓的学习班……决不能让她落到那步田地!他可以带她逃跑,可一旦被抓住就会被当成流窜犯;她妈妈早就和爸爸划清了界限,她在北京没有家了;林场也保不住她,造反派迟早会来把她抓走!只有一条路了,唯一能护住她的方法,就是带她到草原上去。只要咬死了草情不好,一个人照看不了马群。国家的马死了,谁能负责?这样,老沙就可以带她去茫茫的草原腹地,没人能找得到他们——可是,孤男寡女外出放马,也说不过去……
老沙望着天上莹白的满月,深吸一口气,摇醒妻子,给她讲了自己的办法。妻子闪着泪光望着他,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他们去找林场王书记,申请结婚。
当初欺负妻子的女知青们也都同情她了——为了不去学习班,竟然要嫁给一个马倌?这真成广播里号召的扎根派了!妻子却坐在办公室里,心平气和地摩挲着老沙套在她手上的金戒指。老书记说再过几天马太瘦该赶不动了,催着他们上路。老沙背上阿爸的蒙古包,和妻子一起赶着马群,离开了林场。
萨日朗见老沙久久不语,开玩笑道:“这些苦,我很少对人提的。你可别觉得我老婆子是祥林嫂,对每个过路的人都要把吃过的苦展览一番啊。”
老沙被她的话逗笑了。萨日朗也笑了起来,和气地问道:“你和妻子养的狗,后来怎么样了?”
一种尖锐的疼痛扎进了他的心脏。
“我妻子去世后不久,它也跟着去了”,老沙深呼吸,艰难地回答道。
“啊,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时一定很难熬吧?”
“是,我很对不起她。她是为了生下我们的女儿才去世的。她的身体……原本是不该怀孕的。我真傻,听她说不会有事,就真的信了……”
“唉,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啊。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你不要自责了。”
老沙猛地抬头反驳道:“不,你不知道……她跟着我吃了很多苦……连结婚,都是被逼无奈的!”
萨日朗斩钉截铁地摇摇头:“我不相信她是被迫的。她一定是很爱你,才愿意用生命来换回你们爱的结晶。”
老沙苦涩地看着萨日朗:“你并不了解我妻子。”
“可你并不了解女人。”萨日朗含着笑意把洗干净的碗盘叠在一起,说:”男人总以为女人是敏感的、柔弱的、需要保护的。其实在苦难面前,女人比男人更冷静、更坚韧、更下得了决心。就拿我来说,过去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就算不如我意,也没什么好后悔:是我答应和我男人结婚的,就算他不是良人,我的确因此受到了庇护;是我决定把孩子带到世上的,就算砸锅卖铁,我也要将他们抚养成人。你可不要小看女人的决心啊。”
老沙细细回想着。是的。孕晚期的妻子,身体已经虚弱得需要整日卧床。但她的精神十分亢奋。她躺在床上,用纤瘦的手臂,护着不成比例的大肚子,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对于腹中生命的期盼。可是想不到,妻子到怀孕的第32周就发动了。老沙用门板把妻子抬上马车,驾了一天一夜从草原腹地赶往场部卫生所。妻子被推进手术室,再被蒙着白布推了出来。大夫说,弥留之际,妻子已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但听到女儿降生的哭声,她还是淡淡地笑了。
萨日朗破锣一般的嗓音在此时把老沙拉回了现实。“可你妻子和我不同。我对孩子的付出,完全出自母性的本能。要让我为生孩子送命,我是不愿意的。你妻子清楚要面对的风险,还执意生下你们的孩子。这样的付出,除了爱情,我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真可惜,她爱着你,你却不知道。”
老沙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太太,她说得是真的吗?每夜做梦,他都会回到和妻子的新婚之夜。他们刚离开林场,扎营在月牙湖边。夜深了,老沙尴尬地躲出蒙古包。他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但自己庸俗的欲望对妻子来说简直是一种亵渎。万一她生气了呢?万一她觉得自己被欺负了呢?老沙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好躲出去了。
妻子静静地跟了出来,站在老沙身边没有说话。她鬓边不知何时簪了一朵野芍药,玫红色的花瓣被月光洗成了粉白色,浮动着恬静的幽香。远方山上传来几声深沉的鸟鸣。妻子问是什么鸟,老沙说是猫头鹰。妻子说,你听见了吗?夜里的草原并不是完全安静的,还有许多声音。虫鸣的声音,鸟叫的声音,湖水的声音,风拂草叶的声音,连月光都有细碎的声音。老沙点点头,他更能听见妻子的轻柔的呼吸和温暖的心跳。妻子说,进屋吧。老沙点头,像只乖顺的羊羔,被她牵进了帐中……
她爱自己,可能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对着月亮发誓护她一生周全的时候?是她偷偷地唱外国老歌的时候?还是更早的时候,老沙一眼就看见人群中最挺拔的她,她也看到了同样高大的自己?小雪问,这是不是爱情。老沙的目光穿过茫茫岁月,凝视着妻子的背影。原来他们之间,真的,就是爱情。
老沙满怀感激地看着萨日朗。他庆幸自己离开了山顶瞭望站。这些有关妻子的话,可是羊儿和花园无法告诉他的。
“爷爷?”一声微弱的童声响起。小雪出来找他们,正倚着门框,迷糊地揉着眼睛。她睡醒了。
萨日朗快步从炉灶上的铝锅里捞出了四个煮鸡蛋——她洗碗的时就已经把鸡蛋煮上了。她擦干净鸡蛋上的水渍,连同几个西红柿和黄瓜一起,装在塑料袋里递给老沙。老沙急忙连连摆手。虽说现在的生活水平比以前好太多了,但草原上这样时鲜的蔬菜还是难得。去集上买一趟的花费还不及来回的油钱。可萨日朗固执地把食物塞进了老沙背包,嗔怪道:“这不值什么,你们路上带着吃,解饿又解渴。别再推了,我最不喜欢大男人婆婆妈妈。”见老沙无奈收下,她又换上一副笑脸,叮嘱道:”回来后,记得再来我这儿坐坐,给我讲讲你们一路的经过。”
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老沙牵着小雪,背着沉甸甸的背包,向萨日朗珍重道别。虎子机灵地跑了过来,依偎在萨日朗身旁,冲着老沙他们直摇尾巴。
“你会带孩子找到她妈妈的。老婆子我眼睛毒,看人准,你一定可以的!”萨日朗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坚决地宣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