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原就长得极美，即便身着戎装的她简单将满头青丝随意束做一团，不施粉黛。她的模样，她的气度，也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拟。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女子的美态各有不同，可路遥偏却美得更为出色。西北漫天的风沙也阻挡不了她的盛世风华，反而平添了几许难以言喻的美感。连着她的一瞥一笑，一嗔一怒，皆显风采。
营帐内安坐于堂的路遥早早知晓了诡计，心中已然对卖主的贴身婢女小环带着几分不满。因此，她明知眼前这个满心坏水，打着坏主意的小小婢女已跪了许久，可她偏就故作忽略。
营帐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在地上独自跪了许久仍未得到解脱的小环却更似坚决了某种决心。
微一思量，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她笃定地将早已在心中反复演绎过无数遍的说辞娓娓道出。
“小姐，送信之人的样貌，奴婢方才没看清。但单从他的衣着可看出，那人必定是一不问世事游历四方的修士。”
营帐正首之上的路遥看着信封上那几个遒劲有力的字，只觉讽刺。信封上熟悉的字眼，一如前世。她此刻即便不打开信件查看，对于信件里面大致会提及的内容，也是一清二楚的。不过就是一通妖言惑众混淆视听的瞎说乱扯。一副大义凛然，说什么他乃一窥破天机的方外之士，因不忍天定良缘之人白白错失天注姻缘，为了成全大义，宁愿自己日后遭受天谴也要泄露天机，只望成就一南一北的一双璧人。更离谱的，连他是天德贵人的命格，她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这种蠢话也说出来了。那厮更大放厥词直言，这世上只有他的命格才相配于她。若她错失了他，她将孤独终老。
可笑吧，这种连三岁小孩都不一定相信的鬼话，偏就上一世鬼迷心窍的她深信不疑。
前世，她之所以早早芳心暗许痴缠于他，多多少少也源于此信。上世，就是因着这封信的出现，开启了她慢慢走向毁灭，甚至一生堕入不幸。
路遥不知道，在接到信件的那刻起，她已陷入了魔怔，陷入了前世梦魇的漩涡中。
整个人跪在地上，更显卑微的小环时不时抬眼偷偷偷看上首之人。当她看到平日里那个最是平易近人的自家小姐嘴角之上慢慢泛起一抹嗜血笑容，还有那看起来越来越沉，越来越暗的暗黑眸子，以及被她握于手上已然揉成一团的信件。小环突然害怕了，害怕极了。这一刻，她竟害怕得浑身发冷，一种整个人如坠冰窖的感觉不断袭来。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她意识到了。
她知道了！她一定知道了！为什么，为什么她方才滴水不漏的说辞，她会不信？
明明在这之前，她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为什么，为什么会造成现在的局面。从头到尾，明明没有丝毫出错，她为何会不信，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小环觉着，这一刻，死亡仿佛离她如此之近，近得只在咫尺之间。莫名的，她害怕了，她后悔了，她想逃。
可她知道，她逃不了，一日为奴，一生为奴。奴，连个人都算不上，自由生死统统拿捏在主家手上。主家想让她活，她便活，想让她死，她便死，她别无选择。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彻底想通想明了。从头到尾，她选择的都是一条死路。原来，她一直在死路之上潜浮。即便最后，她真的帮那背后之人达成目的，那人当真兑现了对她的承诺，让她脱离奴籍成为官家太太。她也不过是从一个笼子，进入到另一个笼子而已。不可能，她不可能会得到所谓的真正自由。或许，会因着这背主的过往，更被拿捏，到头来她还不是同样受制于人，供人差遣驱使奴役，并没有任何分别。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她会那么蠢笨，明知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买卖，为什么要白费力气去瞎折腾。
她知道，以路遥眼里容不了半分沙子的偏执性子，她今日必不得善终。
相顾无言的僵局最是折磨人，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慢得如同过了一个世纪，又好像并没有过去多久。
很快，心性坚韧的路遥不再沉迷过去，回过神来的她言辞犀利咄咄道:“呵，既然看不清，你怎知那人是修士，既不问世事，为何又送信于我，既不远万里专程走这一遭，为何又不当面将信件亲手交托于我。小环，如此错漏百出的说辞，叫我好生难为。你说，我是信好，还是不信好？没事，我给你时间，你继续编，今儿个我心情好，洗耳恭听，你请便。”
眼见结局已定，小环也懒得再去辩解。既然谎言已被捅破，无论她再怎么编织，漏洞依然会有。她小环虽不是顶聪明之人，可并不愚笨。她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在这短短的几息之间，她是编造不出更好的说辞的。一开始她选择蒙骗她家小姐，靠的就是小姐对她的信任。现在信任的筹码没了，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枉然。明知的白费之举，她又何必再当那跳梁小丑，平白被看了热闹去呢。
“小姐，你既已知晓，奴婢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无论我今日落得怎样凄凉的下场，一切皆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奴婢只求，请小姐看在我未来得及造成您实质性伤害的面上饶过我的家人，且让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路遥倒是讶异起小环的干脆从容。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她淡淡说道。
“小环，我原打算过一两年就解了你的身契，帮你觅得一良婿，如今倒是不必了。好，看在你我从小到大的主仆情分，今日我不杀你也不罚你，你去收拾收拾你的家当，等会我会叫人把你爹跟你的身契交还于你。你就带上你爹，离开路府罢，此后你二人与我路府再无半分瓜葛，看好你那好赌惯偷的爹爹。如若来日被我知晓，你二人胆敢报我路府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干歹事，就算你们逃到天涯海角，我也有办法让你父女二人死无葬身之地，你好自为之罢。”
小环想过歹计当场被无情戳破的种种下场。唯一想不到，现在她不仅不用死，还因祸得福了。对她来说，幸福来得太快，她生怕，这心心念念的一切，只是一场短暂的美梦。她害怕，一梦醒来，她血溅当场，她尸骨无存。
她掩饰不了这天降的喜悦，以至于激动得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小……小小……小姐，您您您，说的当当真？”
路遥懒得对弃子多费唇舌。
“赶紧滚，这辈子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我走，我这就走。”
如愿以偿的小环连滚带爬，激动得忘了起身，一路从营帐爬出，全然不顾一身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