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却不再是春日里的栀子花,而是冬雪中的寒梅,温谷中的罂粟。
冬日中的玫瑰,倔强、有毒,而且多刺!
蜂针一样的刺。
白夜淡淡说道:“你看得出我很紧张?”
无声的地板,又冷又硬。
陈宁看着白夜,淡淡说道:“我看不出,可是我知道,你若不紧张,怎么会看上那个眼睛像死鱼一样的女人?”
她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可是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白夜哑笑,眼前这个女子还会有想不到的事?
陈宁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我已经想到了,只不过不愿意相信而已。”
“哦?”
陈宁直视着白夜,“我一向很了解你,只有害怕才会让你紧张。”
“我怕什么?”
“你怕败在别人的剑下。”陈宁的声音里带着讥诮:“因为所谓的青莲剑仙是永远不能败的!”
虽然垫着被褥,地上还是又冷又硬。
她移动了一下坐的姿势,将身子的重量放在白夜的腿上,然后才接着道:“可是这世上能威胁到你的人并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谁?”白夜双手向后,撑在地板上,缓缓说道。
“黄泉!”
“你怎么知道这次就是他?”白夜漫不经心的说道。
“我当然知道,就因为你是白夜,他是黄泉,你们两个人就迟早总有相见的一天,迟早总有一个人要死在对方的剑下。”
黄泉漆黑,白夜明亮!
陈宁叹了口气:“这就是你们的命运,谁都没法子改变的,连我都没法子改变。”
“你?”白夜笑了。
“我本来很想要你死在我手里,想不到还是有个人救了你。”陈宁别过头,冷冷说道。
白夜立马拉住陈宁的臂膀,冷冷问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陈宁苦笑道:“如果我早就知道世上有他这么样一个人,我早就杀了他。”
她又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知道了,却已太迟了。”
白夜还在拉着陈宁,力道稍微松了一些,语气淡淡说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他是谁?”
陈宁白了那个男人一眼,显然刚才白夜用疼了她。
不过陈宁还是开口说道:“他叫苏子,他有十三把刀,因此他也叫苏十三,不过他的刀却是救命的刀。”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白夜已经松开了手。
“因为黄泉要杀他,只要黄泉活着,他就不敢露面。”陈宁淡淡说道。
白夜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就好像放下了一副很重的担:“现在我总算放心了。”
“放什么心?”陈宁转过头,看着白夜,眼神中尽是柔情。
白夜故意装作没有看到陈宁的眼神,淡淡说道:“我一直在怀疑他就是黄泉,他救我,只因为要跟我一较高下。”
一个救了自己的人,怎么可能还会让他死在自己的剑下?
陈宁明白,不过她还是柔声说道:“你担心的若是这一点,那么你现在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她轻抚着他胸膛:“我知道黄泉绝不是你的敌手,你一定可以杀了他的。”
白夜看着她,忍不住问:“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让我放心?”
陈宁摇了摇头,柔声说道:“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还是喜欢你。”
她的声音里真情流露:“有时候我虽然也恨你,恨不得要你死,可是别人想碰一碰你,我都会生气,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她说的也是真话。
她这一生,很可能也是活在矛盾和痛苦中。
她也想寻找幸福,每个人都有权寻找幸福,只不过她的法子却用错了。
白夜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她的手,相逢何必曾相识?
也许他们都错了,可是他不愿再想下去,他忽然觉得很疲倦,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别有一番滋味,在了白夜心头。
陈宁轻轻把手放在他的腿上:“你在想什么?”
“我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的睡一觉去。”白夜疲倦的说道。
“你不睡在这里?”
陈宁的眼睛里早就已经进了沙砾,她的声音颤抖。
白夜却是看着她,好似没有看到她红了的眼圈。他冷冷说道:“有你在旁边,我睡不着!”
至于是为什么,想必陈宁也清楚。
白夜不想死在陈宁手里,至少现在还不想。
陈宁本来也绝不会留他的。
她当然很了解他的脾气,他要走的时候,无论谁也拉不住。
如果你拉他的手,他就算把手砍断也要走,如果你砍断他的腿,他爬也爬着走。
可是今天她却拉住了他,哀求说道:“今天你可以安心睡在这里。”
她又解释:“就算我以前曾经恨不得要你死,可是今天我不想,至少今天并不想。”
白夜笑了:“难道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陈宁摇头,说道:“今天的日子并不特别好,却有个特别的人来了。”
“谁?”白夜静静的看着她。
看着她慢慢的坐起来,将乌云般的长发盘在头上。
看着她做完这些以后,听着她轻轻的说道:“其实,我们…我们真的有个儿子…”
白夜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她说的这个儿子,当然不会是陈安。
其实在这段日子里,白夜已经学会要怎么才能忘记一些不该想的事。
比如,幻想他们真的有个孩子。
可是这些事越是想忘记,却越是不能忘记。
如今,听到陈宁这样说道,他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孩子…他也来了?”
陈宁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是我带他来的。”
白夜用力握住她的手,道:“现在他的人呢?”
陈宁看着他,淡淡说道:“他并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也绝不会找到他的。”
她忽然轻轻叹息:“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一个大才子会想不到他可能会恨你,恨你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从来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他!”
她盯着白夜:“难道现在你已经有勇气去见他,去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白夜放松了她的手。
而他的手冰冷,他的心更冷。
陈宁重新拉起了他的手,一如当年他拉着她。
一日看尽了风雪庙,树与花。
过了很久,陈宁才缓缓说道:“如果你能击败黄泉,我就会带他来见你,而你可以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她眼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一个男孩子如果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不但他一定会痛苦终生,他的母亲也一样痛苦。”
白夜抬起头,看着陈宁:“所以你也一直都没有让他知道,你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陈宁承认:“我没有!”
她的神色更痛苦:“可是现在我年纪已经渐渐大了,我想要的,大多数都已经得到,现在我只想能够有个儿子,像他那样的儿子。”
“难道你已经决心将所有的事全都告诉他?”白夜的手负在陈宁的手上。
陈宁点了点头,延续着白夜的话题:“我甚至还会告诉他,你并没有错,错的是我。”
白夜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他忍不住要问:“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为什么又要等到我击败黄泉之后才告诉他?”
陈宁眼神柔和的看着白夜,看着自己的爱的人。
白夜这个问题,她很清楚,他也很清楚。
根本不需要其中一个人去回答。
因为白夜若不胜,那结局就只有死。
白夜也回过神来,他并不能否认这一点心知肚明。
只有战死的青莲剑仙,没有战败的白夜!
陈宁柔和说道:“你若死在黄泉剑下,我又何必让他知道自己有这么样一个父亲?又何必再增加他的烦恼和痛苦?”
她一字字接着道:“我又何必再让他去送死?”
“送死?”白夜抬头头询问。
陈宁点了点头,“他若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死在黄泉剑下的,当然要去复仇,他又怎能会是黄泉的敌手?不是去送死是什么?”
白夜沉默。
他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有道理,他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送死。
陈宁又笑了笑,柔声道:“可是我相信你当然不会败的,你自己也应该很有把握。”
白夜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这一次我没有。”
陈宁仿佛很惊讶:“难道连你都破不了他的碧落剑法?”
“九式的碧落剑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第十剑。”白夜淡淡说道,言语间皆是无奈。
陈宁惊讶道:“哪里还有第十剑?”
白夜淡淡说道:“有。”
陈宁是何等聪明人,她立马反应过来,“你是说他的九式碧落剑法,还有第十种变化?”
“不错。”白夜点头,淡淡说着。
万千剑式归一,才是剑法精髓。
陈宁想着就算黄泉悟到了归一,那白夜也还有机会,她相信这个男人。
所以她直接说道:“就算真的有,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白夜摇了摇头道,“就算他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一定知道了。”
一个剑客,对自己的剑法一旦了解的多了,就一定会有那种想返璞归真,化剑归一的想法。
白夜相信,黄泉早就已经知道,早就已经开始了归一!
“可是我相信这第十剑,也未必能胜你。”
陈宁看着白夜,轻抚着他的脸庞,她对他好像永远都充满信心。
白夜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回答:“不错,他也未必能胜我。”
陈宁将头枕在他的胸膛,高兴的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破他那一剑的方法。”
白夜却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一道如同闪电一般的一剑。
即使黄泉的第十剑,的确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的,可是在那一剑之下,立刻就变了,变得很可笑。
这是那天他对林平之说的话,他并没有吹嘘,也没有夸大。
或许一个人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是会想起他这一生中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所有的欢乐和痛苦。
但白夜是个例外,他想到的不是这些。
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还在想着黄泉的第十剑。
他的这一生都已经为剑而牺牲,临死前又怎么会去想别的事?
就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好像忽然有道闪电击过!
好像也就在那一瞬间,白夜好像抓住了什么,那是一把剑,一道灵光!
好像诗人一般,在他们吟出一首千古不朽的名句时,心里也一定有这一道闪电击过。
闪电来过的地方,或是良辰美景,或是奇山峻岭,或是生死之间!
因此这种灵光并不是侥幸得来,你一定要先将毕生的心血全都奉献出来,心里才会有这一道闪电般的灵光出现!
唯有无限接近,才能顿悟…
看到白夜脸上的神色,陈宁显得很愉快:“我想你现在就已有了破他这十剑的方法。”
她抬起头看着他,微笑道:“你用不着瞒我,你瞒不过我的。”
白夜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你猜的不错,我可以破他这一剑,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呢?只可惜初见庐山,并非真面目。
白夜忽然叹了一口气:“可惜这一剑还不是他剑法中真正的精粹。”
他的表情严肃而沉重,陈宁也不禁动容:“这一剑还不是?”
“绝不是。”
陈宁听言,陷入了沉思,如果这第十剑都还不是碧落剑法中真正的精粹,那真正是精粹会是什么呢?
不过很快,陈宁的脸色就变得苍白,她想通了,既然都有了第十剑,又岂会没有第十一剑?
须知所有剑式,归一之后,就是是合而再立!更上一层楼!
她不由得颤声说道:“是第十一剑!”
白夜点了点头,缓缓说道:“黄泉的碧落剑法精深微妙,绝对还应该有第十一种变化,那就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陈宁询问。
“就像是一株花。”白夜的眼睛里发着光,因为他终于已经想出了恰当的比喻来。
他很快的接着说道:“前面的九剑,只不过是花的根而已,负责接引。第十剑,也只不过是些枝叶,负责过渡…一定要等到有了第十一种变化时,鲜花才会开放,他的第十一剑,才是真正的花朵。”
好花固然要有绿叶扶持,要有根才能生长,可是花朵不开放,这株花根本就不能算是花。
如果非要简单的说,黄泉的碧落剑,更像是接引之剑。
以黄泉为始,以碧落为门,九式接你别凡尘,十剑送你入阴冥,十一剑功成圆满。
彼岸花开!
想通这一点,白夜激动的说道:“好一个碧落剑法!好一个黄泉!所以若没有第十一剑,这套剑法根本就全无价值。”
那如果黄泉有了第十一剑又会如何?
白夜不由得站起来,任由身上的被褥滑落。
他清冷的声音,落入这星辰之间,落入这夜里宁静之中。
“如果黄泉有了这第十一剑,到那时非但我不是他的对手,天下也绝没有任何人会是他的对手。”
再清冷的声音,也掩饰不了其中的激动。
“那时你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陈宁不由得有些担心。
白夜缓缓转过头,眼中出现了光,陈宁不由得看痴了。
那是当年不可一世的青莲剑仙眼里才会有的星辰大海!
当年的青莲剑仙,敢叫九天之云下垂,敢叫四海之水皆立!
即使现在他身不曾着半缕,在人眼中也是一个天上仙。
这位天上仙,陈宁心里的白月光,口吐仙言:
“只要能看到世上有那样的剑法出现,我纵然死在他的剑下,死亦无憾!”
死而无憾!何其壮哉!
他的脸已经因兴奋而发光。
即使是仙,也是剑仙!
只有剑,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目标,才是他真正的生命!
只要剑还能够永存,他自己的生命是否能存在都已变得毫不重要。
陈宁了解他,却永远无法了解这一点。
她也并不想了解。要了解这种事,实在太痛苦,太吃力了。
她现在只关心一件事:“现在黄泉是不是已经创出了这一剑?”
白夜没有回答。
这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知道。
子非鱼,白夜也非黄泉。
唯有,天,知道。
……………………………………
夜已渐深,月已将圆。
虽然是不同的地方,却是同样的明月,虽然是不同的人,有时也会有同样的心情。
月下有河水流动,河上有一叶扁舟,扁舟所系之处,是一桃林。
“摘取桃花换酒钱。”
此时舟头有一炉火、一壶茶、一个寂寞的人。
老态且沧桑。
扁舟边有一刚堆落起来不久的土堆,立着一块牌子。
“苏墓。”
而扁舟上的人手里有一根木棍、一把刀。
四尺长的木棍、七寸长的刀。
这个人正在用这把刀,慢慢的削着这根木棍。
河水波光粼粼,他也慢慢的削着,是那样的一丝不苟,他是究竟想把这根木棍削成什么?
会不会是是想削成一柄剑?
或许只有这个人自己知道。
刀锋极快,他手里的刀极稳定。
无论谁都看不出像这么样一个看起来已经很老态的人,会有这么样一双稳定的手。
木棍渐渐被削成形了,果然是剑的形状。
四尺长的木棍,被削成了一柄三尺七寸长的剑,有剑锷,也有剑锋。
这个老态的人轻抚着剑锋,炉火闪动在他脸上,他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谁也看不出那是兴奋?是悲伤?还是感慨?
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你就会看出他只不过是在怀念。
怀念以往那一段充满了欢乐兴奋,也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岁月。
他握住剑柄,慢慢的站起来。
剑尖垂落着,他佝偻的身子,却突然挺直。
他已经完全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变了。
这种变化,就像是一柄被装在破旧皮鞘中的利剑,忽然被拔了出来,闪出了光芒。
他的人也一样。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好像也发出了光。
这种光芒使得他忽然变得有了生气,使他看来至少年轻了二十岁。
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手里有了柄木剑就完全改变?
这是不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闪闪发光的人?
河水流动,轻舟虽系却也摇动不堪,在水上漂荡。
他的人却像是钉子般钉在船头上,凝视着手里的剑锋,轻飘飘一剑刺了出去。
剑是用桃木削成的,暗淡而笨拙。
可是这一剑刺出,这柄剑却仿佛变了,变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他已经将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这柄木剑里。
一剑轻飘飘刺出,本来毫无变化。
可是变化忽然间就来了,来得就像是流水那么自然。
这柄剑在他手里,就像鲁班手里的斧,王羲之手中的笔,不但有了生命,也有了灵气。
他轻描淡写,挥尘如意,一瞬间就已刺出了九剑。
剑法本是轻灵流动的,就像是河水一样,可是这九剑刺出后,河水上却仿佛忽然有了杀气,天地间里仿佛有了杀气。
第九剑刺出,所有的变化都似已穷尽,又像是流水已到尽头。
他的剑势也慢了,很慢。虽然慢,却还是在变,忽然一剑挥出,不着边际,不成章法。
但是这一剑却像是吴道子画龙点的睛,虽然空,却是所有转变的那个点!
万化归一落一处!
然后他就刺出了他的第十剑。
河上的剑气和杀气都很重,宛如满天乌云密布。
这一剑刺出,忽然间就将满天乌云都拨开了,现出了阳光。
并不是那种温暖和煦的阳光,而是流金铄石的烈日,其红如血的夕阳。
这一剑刺出,所有的变化才真的已经到了穷尽,本已到了尽头的流水,现在就像是已经完全枯竭。
他的力也已经将竭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剑尖忽然又起了奇异的震动。
剑尖本来是斜斜指向炉火的,震动一起,炉火忽然熄灭!
剑锋虽然在震动,本来在动的,却忽然全都静止。
绝对静止!
就连一直在小河边上不停摇荡的轻舟,也已完全静止。
就连船下的流水,都仿佛也已停顿。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字。
一个很简单的字——死!
没有变化,没有生机!
这一剑带来的,只有死!
只有“死”,才是所有一切的终结,才是真正的终结!
流水干枯,变化穷尽,生命终结,万物灭亡!
轮回彼岸,一花盛开!
这才是“碧落剑法”真正的精粹!
这才是真正可以让人入黄泉路的一剑!
这一剑赫然已经是第十一剑!
“啪”的一声,木剑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