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束在腰间,一手执伞负于身后,两眼的视线随着身边的公子游向远处。
此时,风沙似乎又作大了一些,而那躲闪的少年一时间也是顾不得问询那两人的来历,一脚略开了他们,信步一跃,跳入了泽底,双手抱膝蜷缩起了身子。
坐着的那位公子好似是没有注意到渐进的风尘,只是饶有趣味地望着那少年的动作,略显干涩地笑了两声。随后又冲着身边的那人摆了摆手。
那人也是十分地知事,马上就领悟到了他的意思,缓缓地撑开了手中的那把纸伞,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头顶。
而恰好在纸伞撑开的一瞬,那股风尘便仿佛是被什么触碰到了根基,倏尔就消逝得无形了。
躺在泽底的那少年感觉耳畔的风声似乎是小了下来,于是又慢慢地睁起了双目,疑惑地张望着四周的物色。
却只是看见了岸上的那位公子正一脸戏谑的望着他,眼中尽是些调侃的意味。
登时他便感觉脸上火辣了一片,于是赶忙地立直了身子,从泽底爬起来,连滚带爬到了那人的跟前。
他重重地咳嗽着,一手轻抚着那人座下的磐石,一手捶击着自己袒露的胸膛,小小的嘴唇上已是干出了裂口,腮边的污泥也好似是在他的脸上落下了根。
那公子看到这里,眼中不免多了些红润,于是又冲着身后的撑伞的那位挥了挥手。
那人便马上心领神会,从腰间取下了一个紫红的葫芦,径直递到了少年眼下。
少年立即止住了咳嗽,后撤了几步,两手在身上来回的搓捻着,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接过。
那公子看着他的窘迫不由得又轻笑了两声,随手拿过了那人手中的葫芦,摘下了上面塞子仰头满饮了一口。
然后又举起了那葫芦,对着少年和顺地说道:
“没毒,喝吧。“
那少年扭捏了一阵,畏畏缩缩地从那公子手中接了过来。
他将那葫芦高高地举了起来,却是迟迟地没有饮下。
又是犹豫了良久,突然间他像是决定了些什么,慢慢地又将葫芦送到了嘴中。
出乎那公子的预料,没有看到那少年的痛饮,却只是看见他浅浅地嘬了一小口后,就又将葫芦放低了下来。
无谓地望着里面晃荡的水面,猛地咽下了一口唾沫,却再不肯喝一口。
“怎么不喝了?是味道不对吗?”那富家公子微微皱起了眉头。
那少年苦笑着摇了摇头,诚恳地对向那公子说道:
“家中的长辈尚且健在,他们都没有喝到,我又如何敢多饮呢?”
“善。”那公子微笑着看着他,摸了摸颔下并不存在的胡须。
“苦寒之地,多良善之人。”那人的眼光从少年身上脱离了出来,逐渐游移到干结的沙地之中。
“不过这样的日子,总该还是要有个头吧……”
那人空洞地望向远处,自顾自地说着。
“小九,”
他轻唤了一声,身侧的那人马上就垂身拱手应了上来。
“公子。”这一声,碧波轻漾,了无痕迹。
“黄哥怎么还没到?”那公子又问道。
站着的那人没有立刻回答,反是垂下了双目,眉心处微微蹙起,像是睡了过去。
一息之后,他又将耳朵支了起来,并伸向了后方,作聆听状。
“来了。“他又说了一句。
不过话音才将将落下,他们二人中间的地面瞬间就凹下去了一片。
那少年看的也是有些迷糊,以为是自己还没睡醒,于是赶忙揉了揉眼睛,但当他再次睁开时,那片凹下的土地上已是直直地站上了一人。
“主人。”
突然出现的那人满头的须发已是成了一派雪白之色,年岁明显要比在场的这几位都要大上几轮。
只见这老者冲着那坐着的公子,恭敬地垂了垂手,然后又将一把锈迹斑驳的障刀递到了他面前。
那公子温润的笑着,信手接过了障刀,又一把插入了身前的沙地中。
“怎么去了这么久?”他苍白地小手附上了刀柄,不甚在意地问询着前人。
“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家伙,他……”
“知道了。“公子甩了甩手,又道。
老者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轻声地应了一句,倒退了几步,与执伞的那人并肩而立。
“小孩。“那公子突然又侧目看向了在一旁出神的少年。
少年愣愣了半晌,四下张望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问道:
“叫我?“
“总不可能是在叫这两个老头吧。“公子调笑道。
少年没有回答他,黯然地低下了头颅,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自己还不是个小孩吗?“
那公子听得很清楚,也并没有出言怨怪,又兀自地问道:
“你见过大河吗?“
少年闻言,缓缓地又抬起了头,直直地望向他,沉吟了片刻,回答道:
“我自出生起就生活在这洛漠之中,走过最远也不过才到千里之外的破落城,见过最大的水流也不过是毗岚寺中的那方金池。所以,别说是……”
“就是没见过咯。“
富家公子打断了他的话,少年霎时就涨红了脸,随即羞赧地点了点头。
“不过呀,你很快就能见到了。“
少年啊了一声,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了一点莫名的情绪,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你莫不是有什么大病……“
那富家公子自然是不会知道他心中的那点小九九。
他逐渐垂下了双目,而悬在半空的那一手也慢慢握住了掌下的那把刀柄,
一时之间,天地陡然变换了颜色,团团的黑云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簇拥在了一齐遮住了天光。
而此时,富家公子手中的那把障刀刀鞘之上也徐徐地附上一层黑气。
“咔……嚓……”
锈刀似乎是有些承受不住了黑气上附带的威压,楠木的外鞘上竟是绽开了些裂痕。
一道,两道……不容停歇,且还不停地朝四周蔓延着。
富家公子看在眼里,却没有丝毫的动容,冷冷地望了它一眼。
又像是顺水推舟般,轻轻地将手中的刀柄向前推了一把。
于是,那刀鞘便如是被斧钺劈开了一样,从中断开,飘飞的碎屑纷乱地散往四周。
同时间,脱离束缚的刀刃也好像是重获了新生,雀跃地掠出了一道青芒,沿着泽底直直地闪向远方,并在人们视线所及之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那公子依旧冷冷地望着,掌刀那一手若即若离翻转了一圈,那柄钢刀就好似如遭重击,自镡口处寸寸崩断,坠坠落入了泽底,纷乱了一片。
“轰……”
一声惊雷从云层中炸了出来,不消得一刻,雨水也缓缓地飘落了下来。
“下…下雨了?“那少年摊出了手心,不知道在问着谁。
“啪…嗒…”
一滴雨露恰恰落在了他嘴边,他伸了伸舌头,细细地舔舐了一阵后,不由得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酒?”
那富家公子却没有理睬他,眼神依旧死死地盯着干结的泽底,瞥了瞥嘴,有些不屑地说道:
“多此一举。“
一语言罢,他又攥紧手心,那泽中的碎裂的刀身瞬间就又应着他的动作,碎做了更加微末的粉尘。
也正在此时,龟裂的湖泽底部的干裂的缝道之中竟是满溢出了清水,且好似是没有尽头般汩汩地喷涌而出。
雨水从天而至丝毫不留情面地捶打着凹陷的土地,不多时节,那原本深藏于地底的岩石渐而也露出了痕迹,拦在喷薄的清水之上,似要阻塞它的前进。
那富家公子冷笑了两声,旋即,又厉声说道:
“道阻……”
“则冲渊……”
他说着,又信手捻作莲花状,泽底的水势又是应声而起,一齐越过了那拦路的岩石,瞬间就充盈了整个大泽,并又沿着先时刀光所划出的路径,奔腾着流泻了远处。
顷刻间,顶上才聚作一团的黑云又离散的不见了踪影,
天光再次吐露,临在水面漂浮的铁屑之上,闪出一道又一道的光耀。
那富家公子似乎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结,眉头依旧紧紧地锁在一起,冷冷的视线直直地落在那一层铁屑之上。
“起!“
没来由的,他暴喝了一声,两指并作一指,点向了水面。
于是,那层散乱的铁屑好像是收到了什么召唤,飘飞而起,悬停在半空之上又聚在了一处,整齐排列着,倏然便凝成了一把森然的黑剑。
“去!“
他又怒喝了一声,刹时间,那把黑剑骤然便转换了方向,直指向某处,并且以一种几乎是平靠着水面的角度,疾驰而去,掠向了远处。
做完了这些,他才终于满意地笑了笑,拍了拍手,又从那块岩石上站了起来。
他看着身侧已然痴傻的少年,心中不由得多出了几分的得意。
他蹦跳着走到了少年跟前,捶了捶他的后背,侧过身子,望向汪洋的湖泽,傲然地说道:
“怎么样?爷就跟你说很快了吧,还不信。“
而此时的少年,已经是被震惊地无以复加了,哪里还能辩驳些什么,只是痴痴地点着头。
那富家公子身后的两人这时也靠了上来,拱着手说道:
“恭喜主人。“
“借来的境界,又有何可喜之处。“那富家公子只是摆了摆手。
“老狐狸……”说着,他又对着天边,暗暗地补了一句。
“即使已经存在了,就不再去纠结它的来处了。”
执伞的那人温声安抚道,那富家公子也是明了地点了点头。
“主人,给他取个名字吧。”那人又说道。
富家公子笑而不语,玩味地看向另一旁的老者,说道:
“你说。”
那老者闻言,便立刻捻起了一缕白须,沉默了半晌,又试探性地说道:
“不如…“
“就叫洛水如何?“
执伞的那人没有回答,悄然地将视线别向了一方。
而那富家公子也没有立即作答,扬起了头颅,细细品味了一番,才缓缓地接道:
“洛漠之水么?“
他的语气中没有太大的波澜,平铺直叙下,只是无尽的淡然。那老者看到这,手心里也是不由得冒出了些许的冷汗。
“哼……”
那富家公子轻轻地笑出了声,然后又是一脸兴奋地问向面前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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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你们说这水要是真叫了洛水的话,那我岂不就是洛神了吗?”
一语言罢,富家公子与执伞的那人各自对视了两眼,就齐声笑了出来。那老者也是干涩地赔着笑了两声,提手间拭去了鬓角流出的汗珠。
而湖底的水流也仿佛是感知到了他们的情绪,飞奔着扑向了远处的巨石,激起了一阵响亮的音。
……
……
沙漠上,一串悠悠的驼铃回荡在这片空寂的世间,久久不散。
突然,似是有人问了些什么,后来另一人又好像是回答了什么,但都不甚清楚,
风沙一起,所有都没了痕迹。
……
……
一处驳杂的黑暗中,迟暮的老僧端坐在一块蒲团之上,来回地敲击着身前的木鱼,而他的身后是一尊庄严的佛像。
突然之间,老僧的耳边好像是闪过了一道雷声,但还没能等他反应过来,那一条红木鱼便瞬间崩成了一堆碎屑。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马上从手腕上取下了一串紫玉的念珠捻转了起来,嘴中还诵唱着一段晦涩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空,度一切苦厄……”
……
“嗞…嘎…”
老僧面前的木门从外面被人推了开来,来人轻声唤了他一声,
“方丈。“
老僧也慢慢止住了动作,缓缓睁开了双眼,平静地望向进来的那人。
“如果是公子来了的话,请他在耳房等我便是。“
说罢,他又要闭上了双目,结果那人却是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
“不是的,小僧想说的是,后院的金池刚刚竟是不知缘由的少了将近一半。“
“庙中的长老们都拿捏不准,所以我特来问问。“
那老和尚静静地听着,两只澄明的眼中分明多出了几分难言的晦暗。
只见他对着那人摆了摆手,缓缓地说道: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会处理的。“
“是。“小和尚朝他恭敬地拜了一拜,退出了禅室,掩上了房门。
老和尚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么,重重地呼出一缕鼻息,又拿起了念珠,准备继续念下去。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嘣……”
那串联起一长串玉珠的红绳,也突兀地断了开来,离散的紫玉洒落了满地,只有一些轻灵的响声,逐渐湮没在了黑暗当中。
“唉……”
“阿弥陀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