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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之后,老天就在南边连着下了这么些天的雨,昨夜馆驿又传来消息,说是剑南的水势又加重了许多,从南明河一路往下,沿岸上所有的村庄几乎是无一幸免,”
“今早的御前朝议上,六部的官员与司礼监争论了许久,也没见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百官惫懒,都只是想保全自己的侯爵职位,想着动些嘴皮上的功夫,就能抚平天下,呵,如此下去且不说是要激起民变,横生出些事端来,就是再像他们这样的闹,我看煊赫城也迟早也得给我淹了去。”
少年说着,垂垂地又闭上了眼睛,伸出一手重重地盖了上去,像是再不愿睁起。
许是茶水放置的时间有些久了,老和尚迟缓地拿起了那盏茶杯,晃晃悠悠地又放到了那截烛火之上。
“公子言重了,这庭前不是还有太后替你看着的嘛。”老和尚温言宽慰道,但他的眼神却是一直都放在了自己的手上。
“她呀,“少年逐渐抬起了头,眼神远望了出去,一时间又是迷乱了起来。
“她也只不过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压给下面的人罢了。“
“唉,没办法,毕竟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还行,这国事嘛……哼,”他哼唧了一声,再没有说下去。
“她也倒是想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呢,可也总得有人来生啊。”老和尚揶揄道,然后又端坐了起来,并拿起了脚边的一本书卷翻看了起来。
“哦?大师是笃定要站在太后这边了吗?”少年双手环抱在胸前,微微地挑了挑眉。
“哪里,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僧也不过是为太后说了一句公道话罢了。”老和尚笑着摆了摆手。
“好!”
少年怒喝了一声,左手的手臂重重地砸在了案前,而其瘦削的身子也随之向前倾倒了过去,一对阴冷的视线直直地对向前人。
“既然大师想要说公道话,那么在下就让大师说个够。”
“如此也未尝不可,但老僧看公子心里也怕是有了看法了吧,不然也不会故意来试探老僧我的口风。“老和尚面色不改,慈眉善目之中,偏生又露出了几分的狡黠,显得格外的不符。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您。”少年恢复了先前的姿态,淡淡地说着,夹带着些许的苦涩.
“说说吧。“老和尚摊了摊手,又将自己手中的温得正好的茶水递了出去。
少年谦恭地接过,两手紧紧地捂在那只小小的茶杯上,目色恬淡,平静地说着:
“我的确是有了些看法,但却怎么都想不完整,如此说来也罢,也就算是大师帮我来解惑了。“
老和尚噙着笑,又冲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如今六部之中,大多的官员都是依着祖上的荫庇进的国子监,然后又升上来的职位,”
“他们的漂亮话虽是说得好,但实则也不过都是一些酒囊饭袋,想也想得出来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而司礼监呢,也不过都是一堆太监拥成的机构,长久混迹在后宫当中,又哪里知道什么人间的疾苦哟,实在也是当不得什么大用的。”
“所以呀,这两拨的人在朝堂上闹得是再欢,不过也是纸上谈兵罢了,真要是做起事来,也还是要看下面的人的本事了。”
“因此母后下压的缘故,这般看来也就不是恣意行事了。”
少年将自己的想法如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一气吐尽,呆呆地瘫坐在座席之上,徒然地喘着粗气,像是用光了他所有的气力,
老和尚这时捻起了一簇白须,眯起了双眼,又像是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看来这一趟远游,公子还是收获了不少东西的嘛。“
“不过…公子可曾想过这回要是他浑天司也收不了场的话,又当如何呢?“老和尚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了起来。
“天生异变,本就是他浑天司的锅,要是不让他陆行歌来背的话,我也实在想不出来有人可以担得起这件事了。“他说着,又擦了擦粘在的水珠,直教人分不出到底是汗水还是口水。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老和尚取下了腕上的一圈紫玉念珠,执在手中又慢慢地转动了起来。
“我?“少年诧异地指了指自己。
“大师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我不过也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假君主罢了,我又做的了什么呢?”
“又或者说我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他这话是在问着面前的老僧,但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老和尚摇了摇头,伸出了拿着念珠的那一手,指节微屈,在少年的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又道:
“该是你的,迟早都会是你的,任谁都抢不走;而不是你的呢,你再强求都没有用。“
少年两手抱住了头顶,然后又抬起了头,露出一脸生疼的笑容,像是自嘲般的说道:
“那我肯定是后者吧。”
“你……”
老和尚说着就又要打了上去,但最后到底还是忍住了。
“你走吧。“他别过了视线,轻声说道。
“大师这是在送客了吗?“少年也是极为平静地问道。
“不请自来的,从来便不是老僧的客人。“老和尚抓住了自己胸前的白肉,略显痛苦地说道。
“那徒弟呢?“
少年这一句问出,就马上跪了下来,白净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
“老僧是最为佛国末流的信徒,坐地参禅数十载,终不得悟,又有何等脸面愧为人师呢?“
老和尚也是连忙就站起了身子,然后又赶紧将那少年也扶了起来。
“不过就冲着你这最后磕得这一声,我就最后再教你一句。“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少年恭敬地听着,垂垂地又跪了下去,并大声嘶吼道:
“谢过师父!”
“你这……”
“算了,就顺了你这一次。“老和尚屈指点向了他,颇为的无奈。
……
“呵。“趴在地上的那少年又像是轻声笑了出来。
“我原以为和尚做的就是吃斋念佛,参禅打坐的苦事,今日没想到大师也会说出这般的大道理。“
“呵。”老和尚也跟着笑了一声。
“昔日曾与国师于夜弦城论道三日,各自略有所获,如今说与阁下听了,也只是拾人牙慧,不过好在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你说呢?公子。”
老和尚低下了视线看向了那少年,而他此时也是抬起了头。于是,两人的视线便正好对在了一起。
“那可不。”
……
……
此时,净室的黑暗深处,谁也看不到的地方,一角白衣蹁跹而出,
恰如冬日的一片雪花,素雅洁白,和而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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