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南不出两舍之地,与这里的惨景全然不同,离广济河与济水相交码头,马车也不过小半个时辰,相州一片梅花林,即将迎来初雪,阔大的亭子,名“不显”,在这满园红梅白梅的衬托之下实在是不出挑,名字既直白又雅致。亨内或坐或站,少年十余人,亭子外伺候着的小厮,也有十几个,托着一个或两个精巧红铜手炉,等着自家公子传用,主仆就有30余人,让这阔大的亭子显得很拥挤。
亭子出不远,几个小厮搭着藏青色厚厚帷幔,做为会文过后休息取暖之所。
亭内石桌上,石桌下有小泥炉,火苗隐现,桌面并不凉,有纸墨,最上首的黑瘦男子,20岁左右,长相不出众,还有一丝阴沉,头昂的很高,猛压着傲气,却又压不住。
众人都是黑白灰狐裘,只有他偏偏用紫色,显眼是真的显眼儿了,怎么看怎么像南曲班子里的书生子,在映上他的黑色皮肤,哎,让人没眼看。
“正好我带琴了,盼着雪早点来,也好琴雪梅相和,也是雅事。”
他几乎是话刚落,叹声就从内圈和外圈儿接连发出,尤其是没有排上未位在外圈站着的,是一个微胖却皮肤白的嫩红,年龄稍小一些的暗红衣公子,几乎要抚掌赞同了。
“甚是,王大公子带了萧,成意你又带了琴,正好琴箫相和,梅树天然去雕琢的花海,是雅的很,只能雪来。”
仿佛是雪来了,他就能和着一句开,两问诗。
众人也很给面子,除了坐在对面儿,却离石桌很远的月白衫公子,他年龄不大,十四五岁年纪,坐着也比别人高出一截,腰背挺拔,最难得的是有一种风神俊朗的气质,洒脱不似属人间,贵气不输坐在上首的几位,长的这么俊美,让人喜欢不起来,由其他几位表情可以看出。
俊美少年可不管别人的目光,他不屑于逢迎,还要刺上两句。
“轩二郎,此言差矣,雅人会把雅字挂在嘴边上?诗酒茶花勤就是雅?你看看这满园梅花,尽是匠气,再看看,这梅花尽头的密荆,哪里是天然去雕琢,笑话!”
说完自己哈哈笑起来,仿佛再说我只是开玩笑,你们随便听听,不听也行。但之前似有若无的哼了一声,这一个哼声,得罪了大部分的人,除站在最后面显得格格不入,着灰扑扑的长衫的文士,他的衣着甚至不如后面的仆从,若不是这次秋闱,仅次于裴七郎,这样的文会是不会派给他帖子的。
裴七郎说的太对了,不愧是自己推崇的偶像,就单凭他们特意赶到这里,就着梅开等雪来,已经过于刻意。
其他人也各种心思,刚才进来的时候气氛就不对,裴七郎说这一簇簇的梅花,近看繁丽似锦,远看破布一块,色还染的不匀。
这到底是…
这位王大郎,身为皇帝最宠爱贵妃的侄子,虽然居长,却并非嫡长,还在这里引头,一屁股坐在了上首,庶妃的庶侄而已,实在是嚣张,他那个举人,是怎么回事,心里没数吗?
坐在次位的杨三郎,虽为武将之家,这一代却从了文,作为皇后的嫡亲侄儿,反而要低调收敛。
他脸上的喜悦绷都绷不住了,尊卑颠倒,早就该有人说。看来这个裴七郎真的是无心于仕途了,半点不怕得罪人。他有点替他那个皇子表兄可惜了,拉拢了也没意思,喜悦过后的遗憾,在脸上浮现,他向桌前进了一些,却没有帮腔。
裴相和裴尚书可都是先太子一系的,这位继承了大位的次子…
王大郎有些恼怒,哪里是说轩二郎,这是打自己的脸。不就仗着他祖父做了十几年次相,现在大伯又要入主中枢,啍,等四皇子柴桩立了太子,有他好看。
现在,就这么算了?不行,这口气,他咽不下。
“是了,河北裴氏以文立族,只本朝,就出了四个宰相,眼看着,你大伯父又要入主中枢,你们家一门两相爷,真是风头无俩呀。”
竟然是夸赞?众人不解中,王大郎悠悠一转。
“家族兴旺看新一代,可惜了,你这个解元是不参加明年春闱的,就凭你二堂哥五堂哥?”
他故意停顿了很久,想把它不考春闱的事情压死了。
“我劝你们这一辈,还是抓紧娶妻生子吧!或许第三代,不会出来都不肖的。”
不知道是学着裴七郎还是他平时也这么笑,总之,众人就更尴尬了。
“我一向不管这个,就算我的孙子重孙子照样如我,退而江湖路远,我们也是个富家翁。”
幸好这不是夏季,裴七郎也不能摇摇扇子转头不理他,不然更加难以转圜。
轩二郎头大如斗,幸好,比她们稍微年长一些的微须青年,打了个圆场。
“王大郎手炉不热了吧,二白给你家七公子上茶,七郎,上次你还吹嘘你这茶叶300两银子一两,这回带了没有,可要尝尝。”
轩二郎也忙搭话缓和气氛,不能拍额头,不能拍额头,两只手就无处放了,只好摊着。
“咱们游学两个月,也该回转了,今天最后乐一场。”
“可惜这里没有舞妓,再去大名府招,也来不及了。”
王大郎感慨一句,这回事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了,幸好,声音不大。马上又被轩二郎一句“大郎你这发簪是贵妃娘娘新赏的吧。”用王大郎喜欢炫耀的话题,插科打荤转移了过去。
裴七郎也是满心闷气,大伯昨天传来消息,让他把大名府自家的产业中现银粮食都算一算,说是赈济北方雪灾的粮款,放在王大郎他爹主管户部王国公手上,拖了大半个月,始终不下发,不知道这样下去要冻死饿死多少人,作为天下第一富足的世家,总要出力。
出钱出力他都不在乎,出仕经商又都不想,这次…啍!
加上他那个姑姑王贵妃,这时候求着皇上,以10万两之数购得珊瑚树一一株,她一个再嫁之身,如此不安分,还自比比汉朝王太后,何德何能,真是一个呸字。这点邪火儿,都发在王大郎身上,不委屈他,这个迁怒,他做得,后果也承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