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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昂昂溪(2/2)

    “在这做什么?籍贯,履历。讲。”

    “你是谁啊?”刘放抬头道。

    “我是谁?”那人好像看到了什么笑话,勒马打了个盘旋,“你们好像还不配知道,讲!”

    几人面面相觑,却没人开口,李维只觉得衣袖被人拉了一下。“服饰好像是新军军官,你们快回话。”

    任左卿这样胆大如斗的人也开口提醒,李维岂不知轻重。

    “你好,我是河北保定人,美利坚留……”

    “哼”蘑菇精鼻子里哼出一道气来,“算了,你们这么不愿意开口。不用说了。”

    李维正硬着头皮想说下去,没想到蘑菇精突然这么放弃了。

    “绑了,回营。”

    “我们……”李维话还没吐出口,双手已经被抓住了。“是宋道台……”两只拳头直奔自己胸口而来,哪里还躲得开。只觉得一口气噎在胃里,只一瞬间,浑身好像散了架一样,他自然明白这是东北三大绝技之一,俗称电炮,廉价,免费,量足。

    “我们是巡抚大人请来的!”李维喘着气,好不容易又喊出这么一句,摇摇晃晃中只看见刘放脸上红了一块,其他几个人脑袋被揪的和鸡窝一样……还没看清,脑袋上又挨了一下,只觉得天旋地转,金星乱冒,嘴角一阵发咸。

    “一会宋道,一会巡抚,你怎么不说徐总督请你来的。”几个当兵的哄笑中又来了几脚。

    李维心里一阵叫苦,还没明白这是哪位,已经被拾掇成这样了,这要是被拎进军营,自己还有什么好果子吃?但他已没法挣扎,身上的痛楚提醒自己,要老老实实,不能再触怒这个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火的蘑菇精……

    李维只觉得自己走了好久……

    “留步,大人留步。”

    李维的脑子突然从嗡嗡响中透入一丝清明,这是任左卿的声音。

    “……误,误会,倪……大人”

    李维很想回头看看任左卿带了谁来,但他很快又挨了东北三大绝技之二,一个大脖溜。

    “甘老夫子,这事用不着你管。”蘑菇精懒洋洋的声音。“你总该知道,朝廷明谕,辫发服制,不可更易。更何况这几个人,出口不逊,目无尊长,哪里还记得我大清朝的规矩?这样的人回国又有何用?你也知道,去年革命党在满洲生事,联络胡匪马贼,前些日子碱厂险些酿变,我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乱党?正好你来了,替我禀告抚台大人,我要详细审明谳定。”

    李维心里一阵拔凉,任左卿找的这个人根本不好使,姓倪的三言两语就堵住了他的后话,就算以巡抚的名义求情看来都没用啊。

    “下官呼伦副都统宋小濂,这几个人是老夫举荐而来,望倪大人息怒,到抚衙详谈。”李维不敢去看宋小濂说服的效果,低下头,只见马腿移动,知道是姓倪的牵了马要走,正焦急的时候,只见那马腿又移了回去。

    “宋小濂,你放肆!”

    李维从人缝中看到了宋小濂黎黑的脸,那铁一样的脸笑着,但只是不撒手。倪嗣冲的手举了好几次鞭子,李维心提了好几次,只听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

    “好一出将相和,本抚这次可是开眼了。”

    “抚台大人,怎么连您也劳动了?”蘑菇精早翻身下马。

    李维终于直起腰来,只见来人身量不高,慈眉笑目,白面斑须。他拉了姓倪的手,笑道:“丹忱啊,这几日剿灭胡匪,忙于盐务,辛苦你了,本抚实是于心不忍。”随即指向自己。

    “这些士子远赴重洋,求学不易。虽然一时忘形,违了服制,但圣人以恕道教化人心,不可轻易摧毁栋梁啊。”

    接着转向宾步程严声道:“宾敏介,老夫当年在两湖书院时,也曾教授过你。怎地如此不晓事,竟剪了辫子,成何体统!张中堂此番是召你回粤汉铁路供职吧?你又如何对得起恩相栽培?”

    “学生,学生一时糊涂,入乡随俗,绝非乱党。是……是在国外听说朝廷励精图治,误信朝廷已准许断发去辫,绝非,绝非乱党,请恩师恕罪。”

    “原来如此!”倪嗣冲大笑几声,拍手道:“不是本官过虑,不详细分说本官又怎么知道这些内情?本官适才询问你等,又为何不说?对待朝廷,你等始终要记住慎忠慎诚。既然抚台晓得这些人底细,又是张中堂要过的人,那下官就不越俎代庖。多事之秋,抚台请恕丹忱谨慎。来人啊,给这几位松绑……”

    清晨的昂昂溪车站四周湿漉漉的,露水和晨雾混和成一股新鲜的味道。只是盛夏的闷热依然徘徊,没有离去。

    李维贪婪的吸了口空气。头上没有辫子是清爽,但这大清朝辫子那可是真连在脑袋上的,刘镜人这样的外国使节或者还不那么在意,或者说他们已经无可奈何。但刽子手可是喜欢这没辫子的头颅呢,砍起来省事的很啊。没有被插在木杆子上,真好。他摸了摸脑后的假辫子,想起周巡抚一回抚署就让人给大家送上这份特别礼物时的脸色和那些让人满脑子疼痛的教诲,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李兄,为什么一定要离开龙江呢?天下乌鸦一般黑,龙江有倪嗣冲,其他的地方也还会有倪五冲,倪六冲啊,换汤不换药而已。宋道实在是很欣赏你们啊。”任左卿一路都在劝他们,李维已经听得有点脑仁疼了,偏偏这位说要去哈尔滨办事,一路相随。

    “任兄,我们知道你说的对,但是这一次龙江之行,我们才明白自己对于中国的情形完全是两眼一摸黑。我们兄弟几个从国外归来,这家的理论,那家的主义,我们听得不少了,现在更想到中国各地去走一走,看看国家是如何境况,民众是什么样子。毕竟我们还年轻,不着急谋什么差事。”

    “哦。”任左卿没有知难而退的意思,李维倒觉得他的眼睛好像亮了起来。“有趣,李兄,你们几个有趣,和我见到的那些留学生完全不同,你们所谋非小啊。”

    李维没想到任左卿是越踩越粘,只好笑笑,懒洋洋的所问非所答:“哪里话来,实话实说,宾兄邀我们去粤汉路帮忙,我们只是存了边走边看的心思。话说不知道这昂昂溪名字是怎么来的,我转了一圈怎么没看到什么河流溪水。”

    “这你倒问对人了。昂昂溪来自于一句蒙古语,意思是狩猎场。这满洲现在是俄日的狩猎场,中国是列强的狩猎场。”任左卿仰起头笑道。

    “逐鹿天下,也很简单啊,生命的本质就在于生存和进化,自己要时刻成为猎手,否则难免成了人家的腹中餐,无论你我、一家、一国。甚至一种文化,一种理论,莫不如此。”张砺杰抱了抱肩膀。

    任左卿笑笑,“我相信有一天,全世界被狩猎者,会联合起来。”

    这句话的格式,李维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看周北风,又望望任左卿,“你是共……,不……不会啊!”

    “布尔什……,哦,我知道了,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周北风在旁边很快做出了注解。

    李维恍然大悟,眼前这个人,竟然是……,他心里又一种怪异的惊讶,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在西伯利亚和俄国人在一起。

    任左卿的惊讶倒平复的更快一些,“诸位,好厉害。既如此,我也有话直说。清国孱弱,以满洲数百万众,御中华数万万众,醉生梦死,何处可见希望?即便是列强诸国,有产者阡陌连横,无产者无立锥之地,所谓帝国又有什么意义?还不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话倒也有悲天悯人之心,但未免太过偏激。宾某游历列强诸国。列强国家兴盛,人民虽不能说人人富足,但比中国而言,依然是云泥之别。再者社会进步又岂能是一日之功?法兰西讲社会契约论时,波旁王朝尚存,然而百年之后,三级议会现在只剩两院,各个阶层共存且斗争,进而达成社会的协调发展,此之谓共和也。”

    李维没想到宾步程一个书呆子样的人竟能讲出这么一番话,暗自赞叹。

    但任左卿当然不同意,“非也,只要有产者拥有资本,无产者又怎么可能有翻身之日?革命没有国界,因为被压迫者没有国界,革命无国界,俄国革命即中国革命,无俄国革命则无中国真正之革命。只有粉碎国家,消灭剥削的时候,人民才能真正得到自由。”

    李维一阵头疼,知道宾步程和任左卿必定要争论不休。好在总有一样东西能解决困局,因为火车是不等人的。

    再上车的时候,六人买到是四等车厢,不是手里的金卢布不够,而是普通华人在中东路只能买四等车厢。

    拥挤的车厢里喧闹的挤成一团。哭嚎的小孩子,骂骂咧咧的东北大汉,汗凝成的盐花的苦力,头发脏兮兮的如鸡窝顶在头上的老农。一起散发着汗臭,脚臭,不知哪里来的酸臭,到处弥漫着种咸鱼掺着烂咸菜一样的味道。宾步程掩了鼻子,直皱眉头,躲着身边的汉子,手又向内拽了拽外衣的下摆。

    任左卿眼角瞄了宾步程一眼,扭头对四人沉声道:“国家境况是怎么样,就是这个样,哪里都没什么分别,外国人横行,官府摆着空架子,华人像狗、像老鼠、像蛆虫一样苟活在各地,悲惨、愚昧、麻木,能有什么办法?这不是狩猎场,屠宰场而已。诸位或许可以当上猎手,但你们愿意靠猎获这些可怜的猎物生活吗?”

    四个人都没说话。李维知道,四个人的答案当然都是不愿意,但是狮子老虎也好,豺狼也好,会因为兔子野鸡卑微而放弃它们的肉吗?猎获弱者,永远是从林的法则。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他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突然看到其他三个人眼睛里闪了闪。

    突然灵光也跳在自己的脑子里。是啊,最伟大的猎手,不是狮子老虎,而是人。

    污浊的空气里,李维笑了起来,一个念头升了起来。

    “任老兄,你知道吗?壁光发的哈尔滨分号,那里有我们的股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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