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突然大开吱呦呦晃荡几下才停住。
下意识直起身,一脸警觉看过去,待看清来人,闭上眼,重新躺回去,轻声开口道:“回来了?”
拾得瞥了她一眼,径自进屋舀了口水喝。
“我还琢磨着过两日再去价钱得减一半。”她说这话的语气轻松的就像是平日说要去买胭脂,但她买胭脂从未还过价。
可能是因为没对她有指望,这话听在拾得耳中算是句好话,很中听。
狱中那位老者,见牢房唯剩的仨俩可怜虫没人来领,传话让府上人送来银子,一并都赎出去了。
不过没人谢他。
至今那老先生还在牢里,死活不出来,让家人送去很多书,在里面自知其乐。
吃了几天馊汤剩饭,嘴里发涩,嘲笑自己果真是安逸日子过久了。
橱柜里拿了把干挂面,另一手端着碗凉水,坐在屋外门槛嚼着。不饿,但就是想吃。
狱卒说的话一直在脑袋里翻腾,搅得心绪不定。
“快打仗了吗?”拾得问。
老板娘昏昏欲睡,声音也有些迷离:“做梦呢!”
这就怪了,狱卒说远房亲戚来投奔,听说似乎哪打起来了,具体不详,城中竟是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或许是因为离得远?
之前未曾这般刮肉榨血,荥阳王很缺钱么?
据说不日虎狼卫便要回城......
似是牛马不相及的几件事就是在脑袋里不停翻转。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门又开了,拾得瞥了眼,干挂面在嘴里嚼得‘卡滋’响。
同样,小喜也是瞥了眼,而后什么也没说就要走。
“哎哎!害我进牢房受罪,就没点表示?”拾得喊道。
只有重重阖门声回应。
不过稍时,门又开了,小姑娘冷着脸拎着个油纸包扔给拾得。
拾得笑嘻嘻打开,里面赫然是最爱的大包子,咬了一个是素馅的,角瓜鸡蛋馅,是小姑娘喜爱的清淡口味。
虽不是肉馅倒也不嫌弃,松松软软有滋有味,比那干挂面好吃多了。
一边吃着起身想过去调笑几句,哪知人家转身将门摔得巨响,这次是真走了。
拾得走过去递给老板娘一个,笑侃道:“小喜这名字谁给起的?也太不适宜了!”
老板娘接过手回以一个白眼:“怎么了?欢欢喜喜多好听!跟你似的连个姓名都没有!”
拾得早就习惯了这般挖苦也不在意,回头坐到台阶上反讥:“嘿呦,可别跟我比啊!金枝玉叶大家闺秀,跟我比不掉价吗?”
老板娘也是脸皮厚到不见底,妩媚一笑不可方物:“那可不,想当年老娘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美人!求亲之人能从东大街排到正南门,现在跟你在一块着实掉价!”
拾得一会功夫已经吃了三四个包子,塞得嘴里满满当当,不过声音总能寻着缝隙溜出来:“那可真是可惜了!怎么混到这份上?这会估计想睡你的男人能从这排到城门口,你要不要?我出去喊一嗓子。”
老板娘闻言脸色暗了暗,不知想到什么,神魂游离愣在那,神情黯然。
拾得想:说错话了!
开玩笑无妨,玩笑戳到痛处上,就不能说是玩笑了。
三下五除二消灭完食物,最后一口塞进嘴里意犹未尽,起身去舀水喝。
老板娘也察觉出自己方才失态,眨眼间又是那副媚态,身子软的像是没有骨头:“你当谁都能入老娘眼里呢?老娘早就玩腻了,用着你多嘴!”
她见人不吱声,不知什么心理作祟,起身跟进去依着门框:“跟老娘睡过的男人个个青年才俊,达官显贵,再不济也是个武林豪杰,相貌堂堂玉树临风......”
拾得走进里屋,她就跟着说到里屋,说她睡过的男人有多优秀。
自己将伤口揭开就不痛了吗?扣开结痂,瞬间鲜血淋淋。
她越说声音越大,说着说着却哭了,泪珠滚落,一滴两滴三滴......
如骤雨,却又静无声息。
那些尘封的往事记忆如潮水奔袭而来,从眼底夺眶而出。
拾得不知是怎样悲伤能让一个人只是想起都会忍不住哭泣?
她又开始数落自己那些‘光荣事迹’
她说:我做过的坏事罄竹难书,既不后悔,也不求原谅。做都做了还管那些?天打雷劈,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她统统不怕......
那何必放在心里?何必一遍遍讲给自己听?拾得在心里想。
她说够了,哭够了,一抹眼泪,笑着问拾得想吃什么?她馋肉了,想吃顿好的。
言罢洗脸涂粉换衣裳。
这女人总有办法让自己痛快,却搅得旁人不得安生。
拾得立在原地,蹙了蹙眉,微敛眼睫。
......
荥阳王世子率领虎狼卫回城。
大部队在城外驻扎,只有世子爷和几名统领入城来。
百姓夹道相迎,从城门外一直到城中荥阳王府,人多的挤不过来。连那些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小姐都来了,有钱人提前寻好位置订了雅间,估计那些酒楼茶楼又要赚得盆满钵满。
拾得也在其中。本就瘦,说前心贴后背实不为过,在人群里被挤得喘不过气。只是心里想着事儿,默默忍了一晌午。
锣声开道,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旗手在最前,旗面上是虎狼图腾。一行高头大马紧随其后,膘肥身健,鬃毛光顺,更显上面骑坐之人威武。
其中最扎眼莫过于那白袍银甲之人,玉树临风,面如冠玉,冷冽高傲如鹤立鸡群让人想不注意都难。想必他就是世子爷祁钰。
眼见就要过去,不少女子大胆扔出绣帕香囊等私物想求个回眸,可那世子爷目不斜视甚至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着实让一群思春少女伤透了心,却是更加惦念。
人群渐渐散开,拾得捡了几个香囊,心说等粥铺能开张了顺道摆出去卖几枚铜钱。回去脚步并不轻盈,心里有事愈加不安。
这几日一直这样,心烦意乱,像是......像是有什么未知危险,但却毫无察觉,这种无知感让人十分恼火。
路上听着过往人们夸赞着世子年少俊才,文韬武略沙场官场皆有作为。荥阳百姓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运。
就连大娘都觉世子好,思来想去可怜肚子里墨水少,夸了句世子长得真俊。
拾得有点想象不出她是怎么跟那穷书生过了半辈子。
因为小院俩人太邋遢,大娘叫她们来自家蹭饭。
拾得也不客气,来了就吃,吃得还不少。小喜不给好脸色,不过拾得也不生气,毕竟她生来那张冰块脸表情变化不大,看出来也当没看见。
不过有时会跟她逗几句:“大娘说世子长得俊,我看远不及小喜,倒是那张像能掉冰碴子的脸有那么几分相似,你是不是也喜欢世子,故意学他啊!”
小喜学会不与争辩,毕竟争辩也辩不过不过这小痞子。回以一个后脑勺,拦住大娘往锅里放米的手,将米缸盖好,守在旁边。
拾得一看这还了得?
“喜妹别生气!这不怕你也被那世子迷了眼吗?”
忙上去哄,正好手里缠着香囊绳,心眼一转忙取出来讨好:“你瞧瞧,我可是走了好几个铺子挑得呢!知道你眼高,挑得最好的!”
拾得在她眼前晃晃,见人不为所动,直接将东西塞进柔软的小手里:“你看哥对你多好!厨房里乌烟瘴气的,赶紧出去,交给我来就行!”
那不相当于鱼池让猫看守着?
不过这只猫儿平常也没少占便宜,看在这般主动干活的份上小喜也就出去了。
拾得添好米,加柴生火,喜滋滋看着雾气蒸腾,渐渐散发出米香。
忽而一物什从窗户口扔进来直冲着拾得脑袋瓜,伸手接住,张开手心一看入眼便是明晃晃‘钰’字,月牙弯弯伴在侧。不知哪家闺名里带‘月’的小姐这般用心。
真是大意,大意了!
没转头,转头看过去也是那张冷掉渣的脸。
事实证明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在小喜刻意针对下,拾得吃了三大碗白饭,菜剩下不少,晚上可以接着吃。
老板娘寻了个旁人不再跟前的空档问拾得有无收成?
拾得像看傻子,问:“你这脑袋锈住了?这种场面虽人多但不适合干活,傻啦吧唧往刀口上撞?”
“那你无缘无故去凑什么热闹?放着正事不去做!”老板娘满脸惆怅:“米价又涨了两成。”
“什么?怎么又涨了?”拾得皱着眉,那股烦躁又涌上心头。
老板娘歪着头,不笑不媚,鲜少这般像个正经人:“你前两日问我快打仗了吗?是听到些什么风声吗?”
拾得一脸凝重看着她,将那日狱卒说的一字不差说与她。
“官差敛财,世子回城,粮食涨价,这些似乎都无关联,但与‘打仗’放在一起似乎都有牵缠,可城中又半点风声都没有,有些怪...嘶...很怪,但我又想不出怪在哪?”
确实很奇怪
老板娘想了许久也只是觉心中异样,具体怪在哪也是说不出来。
她看着拾得那双大眼问:“若以前你有这感觉会怎样?”
拾得紧抿着嘴,须臾,吐出一个字:“跑!”
四目相对,心意相同。
跑,需要钱,兵荒马乱能买命。
两人决定做一笔大的,然后离开荥阳。
城西前街多为商贾,都是有钱人。
不过这般有钱人身边总少不了跟个保镖家丁什么的。出门进门也都是轿子马车。
老板娘涂胭脂抹粉打扮的相当风骚,还别说,这么瞧着整个荥阳城也不见得有人比得过。
任谁看了不心动?
尤其是那见过些场面却没经过事面的男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个媚如春丝的眼神便就被勾了魂去。
女子轻笑着,用衣角半掩,举手投足间妩媚动人,风姿绰约。
前面轿夫一不小心脚底一滑摔倒,另一个没抗住轿子顺势翻倒,轱碌出个面黄干瘦的中年男人。当下吹胡子瞪眼,大骂两个轿夫无用。
老板娘从他身边过去,带着一阵桃花香,成功将那色鬼的魂都勾走了。只当是哪个府里美妾,大半夜在这勾搭男人。或是刚下海的女子,来西街寻位有钱人。总之不会是良家子。
这人姓黄,这可是颇费了些功夫精挑细选出来的。在众商贾中算是中下游,被选中的原因是他家中有悍妻,却又十分好色。
黄老板也不负期望,咬紧鱼钩。
伸手将人拦住:“小娘子这是去哪啊!?”
三言两语将自己说成被正室欺辱出门的小妾,大半夜流浪街头,好不可怜。
郎有情,妾有意,美人儿说自己也是荥阳人,自小孤苦,城中有处院落,求老爷能护送回去。
这一去便就一脚踏进圈套里。
仙人跳,于好色之徒身上屡试不爽。
黄老板浑身光溜溜,带出来钱都被搜出去,还让外头等着的仆从回府上将私房钱取来。勉勉强强凑够一百两银子,这才逃脱出去。
回家时仆人狗腿子还问爽不爽?被狠狠扇了两个耳光。
黄老板破了财丢人丢面,又因家中悍妻不敢张扬。
平分赃款,拾得先去粮店买足米面。
与拾得而言,忙活了几个时辰足足做了半麻袋干粮,这次时间充裕又赶上天气好,晾干后真比砖头还硬。
老板娘啧啧称奇:“即能解饱危险时还能做暗器,太妙了,带着这么多凶器还能光明正大过关防!”
拾得又出去又花了十几枚铜板弄来套旧衣服,老板娘一瞧凉风冷气说了句:“真真儿像那逃难的!”
这恶婆娘讥讽完伸手就管人借银子。
拾得掏出一钱袋扔给她:“这钱省着点花,花完真就要喝西北风了!”
老板娘接过银子,掂了掂,三十两不多不少,想来是早就准备好了,翻了个白眼:“用着你说!”
虽然都未说明,但心里都清楚要散伙了。
一拍即合,一拍两散。
拾得明白‘对人莫太好’的道理所以等她开口来借。也知那银子借出去有去无回,不过这婆娘不到手免不了一番折腾,见过太多黑吃黑,并且自己带那么都银子在身上也累赘。
诸多理由,送她个人情。
女人黑心黑肺,将钱袋往袖里一塞,起身说:“算你痛快,省了我去衙门报官。”
瞧瞧,俩人又想一块去了,真是心有灵犀。
老板娘挨近了定定看着拾得。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比凤眼略圆润,双眼皮很长,眼尾微挑,正视时并不媚,反而给人一种天真无辜之感,很灵动。
不过只感觉只存在了一瞬。
那婆娘抛了个媚眼:“最后在荥阳吃顿好的?”
拾得一笑露出八颗大白牙。
还是那家酒楼,一长串菜名是第一次来这点过的,老板娘付账。
忙活大半日,这会已到傍晚,看着越发暗沉下来拾得隐隐觉着牙根发痒,嗓子眼干涩,咽下去的唾沫似乎带着丝丝酸苦。
接过小二递过来的食盒时,手指尖不自觉轻颤。
老板娘也发现异样,走出一段后不禁转身问:“怎么了?”
这会天黑,但依旧能看见拾得睁着一双大眼,那双眼本就够大,这会大的吓人,加之浑身哆嗦,活像得患了疯症。
拾得快速呼吸了几次,胸脯一起一伏,有些喘不过气:“我...我有些心慌!”
东风略过带着草木清香还有一丝若有无的甜凉。
“哐当哗啦......”
食盒被扔出几米之外里里外外碎了一地。
“快!快跑!”
拾得刚说完,就往城南跑去。
老板娘不明所以,但见拾得那一脸恐慌抬脚就往城北小胡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