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子很高,走进玄关以后发了会儿愣,他就那么站着,像一颗高挑而沉默的柱子。
听见厨房里他妈妈在一边忙活、一边和似乎帮了倒忙又要被撵出厨房的林英瞳说话,凝神听了一会儿,才脱了外套,仔细地挂到衣架上,然后走进来。
然后去背包里翻找文件袋,从中拿出那个信封。
他看了一眼信封右下角大学和研究所的落款地址。半透明的文件袋里还有那个疫苗被试录取的通知书——
——另一种方法,是实验改造人体并注射疫苗。
人类在寻找避难所的同时,也在自己身上找“生机”。从上个世纪就开始的基因改造计划,在这个紧要关头被加急提上了日程——从远古的基因序列追溯,在虚拟模型中,经过基因改造和疫苗强化的人类,将会被催生出原生水肺、并重新生长出从远古海洋时代开始就拥有的双腮、鳍和蹼。
人们将变成“鱼”,在水中呼吸。
但疫苗和配套的改造手段明显仍在极不成熟的试验阶段,一期又一期的动物受试死的死、变异的变异,终于决心招募人类试验者并获得稍微稳定了一些的针剂的第二个月,自愿参与实验(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是死刑或者重刑犯)几乎都不耐受,在变成怪物的同时死于水箱之中,目前为止,存活下来的极少数被试,仍然处于不稳定阶段。
实验仍需继续,但再也没有人愿意用所剩无几的生命去赌博,直到联合国下辖的研究机构出台了“所有参与疫苗试验的受试者均可为直系亲属换取一张方舟船票”的方案,才算是真正为这个创想提供了足够的“被试”小白鼠。
——这是黎至昂为了他妈妈、为了他的家所做的选择。
——这个大胆的创想几乎被后来的史学家批判为“病急乱投医”式自戕,后来人们评价,当时人类显然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程度,而这种“走投无路”,一定程度上催化了科学的跃进。
人类将在这个计划中经过改造,重新走入海洋,甚至统治海洋——所以提出这一方案的瑞典生物学家,用海神的名字命名这个计划,即“波塞冬计划”。
波塞冬计划就这样在全球同步推进着,也不例外。
研究宇宙的科学家融化冰块,建筑师和工程师们建造方舟、打造海下堡垒,生物学家想让人类与海洋和解,所有的任务紧锣密鼓地并行着。
然而这些,比起近在咫尺的死亡的威胁,似乎还是离普通人太远——
离黎至昂的“好日子”,更远。
“那个,妈,”黎至昂摸了摸鼻子,“票拿到了。我导师知道咱家的情况,给我多争取了一个名额。”黎至昂在饭桌前坐定,将那个信封放在了他的妈妈柏玉和弟弟林英瞳面前。
柏玉本来在用围裙擦手,听了这句,动作倏地停下来——惊讶地望着那个牛皮纸信封。她没有说话,稍微皱了皱眉,然后抬眼看向自己的大儿子。
她知道那东西有多金贵,黎至昂却讲得轻飘飘的——她眼神闪动了一下。
林英瞳瞟了一眼信封,又抬头看了一眼他哥——他只看到他哥金丝边眼镜下头一圈浅浅的睡眠不足的乌青,餐厅灯暗,使得他哥挺拔鼻梁投下阴影,更加重了整张脸的倦怠。黎至昂本来称得上是英俊的,但最近这些天,都快瘦脱相了。
林英瞳转而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认真去数碗里的米粒。他不知道、或者也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心虚。
仍然是寂静。
“妈你打开吧,要验证指纹的。”黎至昂这样说,然后拿起筷子,去瞄准桌上的小炒肉。
“洗手了没有啊?”柏玉只是开口。
黎至昂扁了扁嘴巴,只得搁下筷子去厨房,老老实实洗手。
然后柏玉转头望向旁边,沉默着低头往嘴里扒饭的小儿子——
“怎么回事儿?”柏玉开口,声音有些低。
林英瞳一愣,斜眼看了她一下,“啊?啥呀——”抬起手去夹菜。
“你和你哥是不是瞒着妈妈什么——”
“妈,又在说什么,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都在家摸鱼大半年了,哥每天钻实验室,你看我每天跟他能说几句话?昨儿网课,老师布置的题我搞不出来,还没逮着机会抱他大腿呢。”林英瞳夹了一筷子菜,讲个不停。
柏玉看着他,皱了皱眉。
林英瞳没再看妈妈,转开了目光,瞟了下厨房,他哥擦了擦手、正往这边走——
柏玉今年五十四岁。
柏玉漂亮。从年青时代一口气美丽到了现在——大儿子黎至昂继承了她高挺的鼻梁、俊气的颧骨和下颌轮廓,而林英瞳拥有她如水般的眼眸和白皙皮肤。虽是单亲母亲,却也拉扯大了两个又帅成绩又拔尖的儿子,即便她只是个普通职工——用“只是”是因为,除此之外,她引以为傲的身份更多的还是“名牌大学博士生儿子/大学生儿子的母亲”。
她当然没有能力为自己去拿到一张方舟“船票”,大难临头的时候连人命和器官都不值钱——所以当她在之前知道自己大儿子所在的研究所,除了研究员本人,能够给家人提供一个方舟号普通舱名额的时候,一户三个人,她当然是勒令大儿子先报上他弟弟林英瞳的信息。
“妈自己一个人没关系,可不能拖累你们俩。”柏玉的原话是这样的。听得两兄弟一阵阵发愣。
——两兄弟同母异父,他们从小没有父亲。孩子们也不爱问,好像习惯了只从照片上认人似的。黎至昂的爸爸在柏玉生下他不久后就病逝了,拢共没见过父亲几面,压根也记不起被他抱在怀里的样子——但柏玉带着黎至昂改嫁时,他已稍微记事。记得被当时的林叔叔摸了摸头还递过来糖,柏玉知道大儿子不爱吃糖,但是还是好好地接下。而林英瞳的生父是个经验丰富的水手,为某个渔家老板的一艘大船掌舵,只是有一次从深市港出发了、再辗转到近海遇上台风,就没有能回来。
一个女人的人生哪儿经得住接二连三的这种事。
当年,柏玉在单位里、在街坊邻居眼中,几乎成了个漂亮的“祸害”扫把星,成为蜚短流长里“克夫”的女人。当时甚至有传闻说,她的命硬、克命里的男人,可能还要克死自己的两个儿子——柏玉从此不肯再嫁,一心一意抚养两个儿子,不舍得也不容许人生和命运再在两个孩子身上出任何差错。
林英瞳极力反对,坚决不肯要这个名额,声称自己身强体壮的、黎至昂又老是不着家,自己堪称家中顶梁柱,应该把名额让给妈妈。但最后还是没拗过自己的母亲和大哥,黎至昂打完电话后当天晚上回家吃饭,就和柏玉说,英瞳的手续都办好了。
柏玉当时,本来特别放心。
“太阳能是不是又坏了,我看热水那边都不出水了,又气塞了吧,是不是下午停过水。”黎至昂一面擦手一面出来,看了一眼林英瞳。“你知道怎么回事儿吗小弟?”话里有话。
林英瞳被他瞪得心中不服,“知道啊,老旧小区就这点不好,水管里有青苔,一稍微停水没了气压水就进不去,太阳能就罢工了呗。”拖长了声调。
“那你知道你还让妈一下午没热水用?”黎至昂拿起筷子,准备开吃。“你不上去给修一下?不是教过你吗?”恨不得拿筷子杵弟弟脑袋。“白长了一米八几你可有点用处吧。”一句句损。
“哎你快别说你弟了,他说要去修,是我不让他上去,快六点忽然停的——”
林英瞳也是一点就炸的主,对他哥瞪圆了大眼睛,“是妈非不让我上去,你以为我——”
“那么高,大房顶上多危险呐。”柏玉连忙补充。
“那行,妈你惯着他吧,林英瞳不去我去,那咱家不能不用热水吧。”黎至昂一边吃一边说,无视林英瞳的委屈。
“你更不许去!养这么大是让你们给我当水管工啊?!”柏玉急了,一拍桌子抬高了声,“大晚上的什么都看不见,你们摔了碰了怎么办?这主要是物业张叔叔下班了,说好了明天一早就给咱们看的。”顿了顿,“妈一会儿给你们炉子上烧水,啊,冷水还有呐。”
家里向来柏玉女士第一,再是过去青春期逆反的时候,黎至昂和林英瞳都没敢违抗过柏玉的旨意,顿时谁也不说话了。
黎至昂看了下弟弟,林英瞳似乎还真是气着了。在那儿气鼓鼓低头飞速吃饭,一副两秒之内要吃完离开这张有他哥的饭桌的架势。
然后黎至昂发现桌上那个信封没动过。
“行,我们俩都不去……妈,但你得把这指纹验证了,你一会儿手机拿来,要用一个app。”他说。
林英瞳感觉嘴里的饭忽然在嗓子眼里卡了一下。噎得直瞪眼,往下咽。
柏玉看了一眼那信封,又看看儿子,“……你导师人这么好?”
黎至昂听得笑了,“妈你这叫什么话,什么人好不好,是我写了材料说明了情况,之前那个实验——那个我们的产品,就弄得挺好的,也算给我奖励。正好组里有名额。”他这样轻飘飘地说。
林英瞳低头认真咽那坨饭,实在噎得受不住了,咳了两下,站起身来找杯子去饮水机接水。
咕嘟咕嘟。
他一边接水,一边瞧着气泡从水桶底部上升。
“啊……这样啊。”柏玉将信将疑地拿起那个信封,感觉手指有些颤抖——第一次摸了一下牛皮纸。
——她本来都像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一样,做好了死的准备。海下城的名额稍微比方舟多些,但也不是谁都能去的,她早早地下岗,以前还在校门口开过小精品店,做些小本生意才养大了孩子,更没有职工保障,根本不可能分到名额。
她眼前有些模糊,但深重的不安仍然在胸口跳动,“至昂,那——”
“别这那的了妈,你问这么多我哥也回答不了,都保密的,”林英瞳喝了一口水终于活过来了,开始替他哥吧啦吧啦个不停,“你别听我哥说的只是个’产品’,那都是国家机密,奖励我哥一张票算什么,我看咱们全家都得保送方舟头等舱——”
“满嘴跑火车差不多得了啊,小心点说话,你这张嘴。”黎至昂听不下去了,手指叩叩台面让弟弟适可而止。林英瞳瞪他一眼。
柏玉抿了抿唇,看了一眼手里的信封,鼻子发酸。
“那个手机程序,英瞳之前下载过,你拿给他让他帮你弄就行。”黎至昂看着妈妈眼角的细纹,然后转开了眼睛——他发现母亲眼睛红了。
“嗯嗯。”林英瞳在旁边说,和黎至昂交换了下眼神。
第六章 “名额”(第 1/2 页)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