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瞳回过头正好见到工作人员正在小心地推着那些堪称是硕大的水箱往外走。
会议厅的门稍矮,一群人合力倾斜了一下水箱才能出门,但是费力得很,水在水箱中狼狈地晃荡——
林英瞳看不下去,快步冲过去,搭上了手,扶住了哥哥的那个水箱。
他低着头,没有去看黎至昂的表情——因为他觉得这情景恐怕会令哥哥难堪。
“谢谢。”
没成想,黎至昂竟然开口了,声音透过水波和玻璃,显得闷闷的——他真的像条鱼似的,斜斜地靠在水箱壁上——因为倾斜,他半靠着一侧的玻璃,贴服着箱壁的鱼尾、还可气地、悠然自得地拍了一下玻璃。
林英瞳皱紧了眉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几个累的呼哧呼哧的工作人员——那几个负责搬运的人其实一面搬,一面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他们一眼一眼地瞥着水箱里头的“人鱼”,听见了这句道谢,几个人一叠声说“别客气”“客气什么”,可眼睛还是忍不住乱瞟。
林英瞳立刻厌烦起来。
一个“男鱼”尚且如此,更别提那面还有一位女性海旅者。她那头美丽的海藻般的“头发”也像黎至昂一样绑在脑后,但细心梳成辫子。身材苗条漂亮得不行,林英瞳觉得旁边那几个人、再加上散会了的公务员,眼睛瞪得溜圆,口水滴答的,恨不得要爬进那美人鱼的水箱里去了。
林英瞳瞪了那边一眼,气呼呼的——不知在和谁过不去。
黎至昂望着他,抱着手,是在离林英瞳稍近的一侧。水箱立起来以后,他也就闲闲地浮在水里。
林英瞳一直沉默不语地跟着,跟到场外——会场建筑之外,隔了很远拉了一圈警戒,武装警察每隔五米就有一岗,警戒线外挤满了围观的人群——注视着,所有的水箱预备装车,前往实验室。
——————————————————————————
“……怎么处理?”第一秘书站在行政长官的桌前,垂首询问。
“严管严控吧。所有的对话、行程、起居休息时间,实验基地必须严格把握,每天向我汇报。”行政长官声线平平,他把全息文件夹点开,在一张文件上录入了指纹信息算是核准,然后把文件夹递了过去,“舆情也要仔细整理。实验基地的人……政审背景都去查过了吗?转移到海下之前的情况,这两天整理好了跟我汇报一遍。”他一句一句交代着。
“好的,明白长官。”秘书收好了全息文件夹,恭敬地点头。
——————————————————————————
海旅者一行一直都安排有军人护送,前往实验室的一路也不例外,军方卡车将在前方开道、在后跟随。
林英瞳职衔是大副,又有了长官的准假,没人拦着他跟车。和驾驶员还有值岗的军人都打过招呼,就预备直接登上和海旅者一起的那节货运车厢。
“林大副,这儿……你不跟我上前头坐去?你这后头连个凳子都没有。”驾驶员欧阳有点儿讶异,过来跟他搭话,
“没事不用,”林英瞳直接拒绝,“你有小马扎借我一个就行,没有就算了。”
欧阳挠了挠脑袋,“我找找吧,不一定有。”就折回去。
林英瞳转过头,看到水箱们被滑轮加吊车一通操作,已经按部就班地被装上巨大的集装货运车厢——黎至昂的水箱落地,他在和他旁边的同伴比划着什么。似乎在打手语似的,有些动作极快,林英瞳看不清楚,蹙起眉走近——
“没找着马扎,大副,早知道你要坐后头我提前去找凳子。”欧阳有点懊恼,还有些不好意思,“要不你还是上前边坐吧,这——”
林英瞳瞧着那货厢,没搭话,忽然皱起眉,“没窗子啊?你把货箱门一关不是黑乎乎的?”指着那些海旅者的水箱。
“是,那……这本来就是运货的车,”欧阳有些尴尬,“……临时做了改装,他们这水箱也太大了,只能坚持一下了。”
——是真的把他们当成了货物。
林英瞳沉默了一下,没再说什么,爬进了那个安置着海旅者们的巨大集装箱。
巨大的货厢内部,为水箱安装了两排固定装置,中间可供人通过。因为是临时的安排,所以也没有装照明设备。林英瞳爬进货厢时,就听见最外头的两个海旅者似乎指着他、连带着手势动作,窃窃私语着什么。
他们的声音越过水波被水箱特种玻璃阻挡,但声带的振动厚而致密,隔着玻璃发出嗡嗡的响声,那话音又明明是中文,仿佛一对经过改造的水下扬声器似的。林英瞳本不是喜欢到处留一耳朵的人,但却还是听见了。
“……是他「弟弟」?……”
“要添多少麻烦呢,怎么还跟上来了。”
“不害怕吗?”
林英瞳撇了撇嘴。
——“害怕”?为什么害怕?
怕死?怕水?
怕他们?
……还是怕黎至昂?
他于是往里走了两步,一个个看过去,才瞧见他哥。
及至他将手掌贴上黎至昂的水箱,还没来得及开口,外头的欧阳就朝着货厢里头扬声提醒了一句“林大副,准备出发了哈”,就把门“梆”地一声关上——
欧阳把门一关,四下里立刻刷地一下全黑。
林英瞳就立在哥哥的水箱外头。
海旅者们的私语停下来了一刹,车动起来的时候,又隐隐约约攀谈起来。水波的共振在空气里回旋。
林英瞳拿出手机,按亮了手电——
“习惯了,不用开。”黎至昂忽然说,
水箱在会议室时设置的扬声装置关闭了,所以他声音透出来时闷闷的。
林英瞳有些错愕,就捏着手机,垂下了手。
“珊瑚的自有供电系统本来就时好时坏,后来彻底坏了,最开始的那一年,每到夜里,黑得什么都看不到。”黎至昂说,他游动了一下,缓缓靠近了一些林英瞳这一侧。
林英瞳徒然地张了张口。本来想说,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他发现“黎至昂”在从头到脚低打量自己。
“噢。”只应了一声。
“……”借着手机手电筒那一点光亮,林英瞳看着黎至昂靠近。他那双眼睛,瞳孔隐在一层蓝茵茵的光影后头,实在是查探不出任何情绪。
“那你们怎么办。”林英瞳还是问出来。感觉到旁边的“人鱼”都在听。
“什么?”黎至昂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开口,“自从跟海下城断了联系,死的就是死了,活着的还要活着。英瞳,你知道吗,你记得以前课本上说,茹毛饮血在洞穴里生活的人过的日子吗?我们过的就是那样的日子。原始人,朝不保夕。”黎至昂一句一句地说。语气已不再如同兄长。几乎显得有些僵硬。
——林英瞳强烈地感觉到,他把自己当作陌生人。或者说只是刚刚照过面的、稍微比陌生要熟悉一点的人。
这样的感知令他不适,甚至恼怒。
英瞳。这个称呼是他从不用的。在很久以前,还能在家里的厨房、客厅或者书房,甚至是天台上一起修太阳能的时候,都是叫的“小弟”。
英瞳。太正式、太严肃——
仿佛有什么已经彻底改变。
林英瞳看着他,疑虑而烦躁地皱起眉头,忽然胸口闷得很,只得干巴巴叫了一声,“哥?”仿佛在确认什么一样。
黎至昂没有应他,忽然眨动了一下眼睛。
——一些水波绕着他的五官,在他眨眼的时候,一层细小的气泡浮动上来。而后他的眼睛仿佛痉挛似的,忽地抽动了一下。从那层蓝色的阴翳中,透出一些奇异的神采来。
“……到了晚上,有些本来在深海的大怪物,会游到珊瑚旁边。要没有躲好,搞不好就会成了那些大鱼的夜宵。”黎至昂继续讲着,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一样。“有一两个就是这么没了的。”眼睛却一直看着林英瞳。
旁侧的几个水箱中,私语似乎低了一些,都静静注视着他们这一面的动静。
林英瞳的表情有些僵硬。
他没有办法去想象这样的场景,他觉得自己并不想知道这些。无法真的体会黎至昂所描述的这些痛苦经历、让他的难堪超过了难过。他不明白为什么黎至昂要跟他讲这些。
——什么意思呢?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哥哥”跟他说这些,想让他回答什么?
——答一句,“你辛苦了”?
太傲慢了,黎至昂。林英瞳委屈而愤怒,明明是阔别的亲人,在这一刻他却只想掉头就跑,他不知道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
——王八蛋自己搞成这副德行,这个杀千刀的世界成了这个逼样,到底关他林英瞳什么事呢?
“……”林英瞳一言不发,握紧了拳头站在原地,死死盯着哥哥的“鱼尾巴”中间那一小块疮疤,即便是在暗光里,也能看到上头凹凸不平——一定受过非常严重的伤。
——怎么伤的?「珊瑚」有医生吗?他怎么坚持下来的?
林英瞳觉得喉咙发紧,浑身上下僵得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卡车颠簸了一下,他为了保持平衡撑了一下水箱的玻璃。待颠簸过去,又立刻把手收了回来。
“这么怕我啊?”黎至昂看着他,感觉有些好笑似的。
林英瞳的怒气这下立刻写到脸上了,他瞪了黎至昂一眼,但水和玻璃使他无法有效传达任何情绪。于是转而死盯着黎至昂那条“尾巴”。
他们都没再说话,林英瞳发现自己的生气逐渐地被一些伤心所取代。他感觉到黎至昂的自弃和疏远。
他们俩好像都不再是完整的“人”。
于是林英瞳靠着货车仓壁蹲了下去,垂下了脑袋。
半晌。水波因为行车的轻微颠簸,而稍稍晃动着。
“小弟,”黎至昂轻轻开口了。
即便声音很小,林英瞳也听见了。他立刻抬起头来,光线很暗,黎至昂的水箱里只有一团黑影。
但是黎至昂没有了下文。
林英瞳站了起来,扶着黎至昂的水箱,这下没有再把手撤开。
“什么职衔?”黎至昂没头没脑地问,神色变得稍微热切了一些——他试着凑近,几乎贴到了玻璃壁板上。
林英瞳一愣,才意识到黎至昂看着他的军装。
心里毛毛躁躁的情绪,好似被莫名其妙抚平了一点。他没有回答,转头看到黎至昂的眼神——他的眼睛终于透出一些熟悉的感觉。好似是多年前在查问他的功课一般。
林英瞳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肩章,有点不好意思,“……上尉。”顿了顿,又补充道,“后来我还是参军了。转了海下城的军校,遇上老谭。”他看着哥哥。这里的“后来”,指的是从地面转移到海下城以后。
黎至昂抿了一下嘴角,幽微的暗光之中,竟然好像有点像是一个笑容,“听见他们叫你大副?”
林英瞳点了点头,抬起手把军帽给摘了下来,“嗯……才升的,为了这次任务。”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转开了眼睛。
黎至昂没有讲话了,只是伸出手,贴在水箱的玻璃壁上,看起来,要是之前还在陆地上,几乎像要摸摸弟弟的脑袋了。他立起来,悬浮着、越发比林英瞳高出许多。显得面前这配枪军人都只是个弱小动物似的。
林英瞳望着他,张了张口又闭上。本来想问,他们之前单独跟首脑汇报了什么——但又想到纪律和保密条例,就闭了嘴——况且这货厢看着简陋,水箱和车上不知道装了多少摄像头和录音探头二十四小时监控。
沉默半晌。
“有方舟的消息吗?”黎至昂问。林英瞳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脸孔在水中似乎挣扎了一下似的,五官抽动了一下——
这下,周围其他的海旅者的交谈都全部停止了。
——作为自愿的“被试”,几乎所有人都是以性命为赌注,去换取了亲人的登船名额。
虽然方舟被摧毁时,“珊瑚”的网络还未中断,已经醒过来的改造人,或多或少知道些「方舟」倾覆的消息。
而林英瞳仿佛被那两个字刺了一下似的。
比起谁活着、怎么活,这才是横在他们两兄弟之间最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