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下城实在离地面太远,除了面前的广播和屏幕中的声效,他们实际上听不到任何穹顶之上传来的声音。他看着仅存的由海下城派出的航拍设备传回的画面,不知可以坚持多久。他们头顶上方被缓慢淹没的大湾区高楼,在飓风和暴雨之中好似在摇晃。海水在暴涨,一些屏幕很快失去了信号。
直到镜头切到方舟登船的地方——此时仅剩的几个画面已经非常卡顿,信号极弱。
海下城的人们,本来是怀着复杂的、或者羡慕或者愤恨的情绪去观看「方舟」起飞。
然而——
林英瞳一辈子也没有办法忘记,亚洲东部的那一艘应当是他的母亲所登上的方舟、被忽然不知从何处卷来的巨浪从正中击碎成两半的情景。
那时人群霍地爆发出惊呼——那些水几乎都不知从何而来,起飞的地方本来海拔极高,简直如同是一团巨大的水弹、专程由恶劣的天气和云团运送到方舟起航处,对它进行了致命一击。
仿佛那团地外而来的「水」,是故意地将人类最后的希望撕烂。
航拍设备很快就被恶劣的天气剥夺了信号、似乎是终于被地表的飓风和暴雨碾得稀烂。屏幕上最后一个画面、是方舟的发射台分崩离析,有一些细细密密的、黑色的小影子,纷纷跌落到变成海洋的四周——
那是人。
是本来以为可以经由「方舟」避难的人群。
是后来在一系列的反思和研究报告中,其实各地的学者和研究员,发现「共工」或许不仅仅、或者压根就不是纯粹的「水」,可能携带有某种不可抵抗强大天外力量的物质时,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奇怪,它好像在自主减速。”
当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不可能做出其他的任何反应。
无水纪元到海纪元,直到后来的大唤醒时代,都有记载到,「共工」在撞击地球之前,曾有过多次“减速”——这不可能是一个自然天体所能做到的。
这也是为什么它没有彻底将地球撞碎的原因。
这块冰的表面有特殊的“保护层”,防止其在太空蒸发。而它就好像知道人类要将它“融化”一般,几乎是“乖乖”地等在那里,被轰击、被加热和融化——
变成倾倒而下的无数个大海,连天累夜无穷无尽的雨海。
方舟被强大到令人无法理解的外星文明摧毁,海下城一片哗然。
那一天,林英瞳没有打开那罐发到手中的水,连配餐的盖子都没碰,他只注视着广场中央不再有信号的灰掉的屏幕。
间或地在人群中,传来些痛楚的哭喊——无论是亲友已经登上、或没有登上舰船,但凡是在地表,他们的命运现在都是一样。
“……你不吃我吃啦?”住林英瞳隔壁的同伴,一个胖胖的小子,拐了林英瞳一下,指着他手里的配餐。
林英瞳摇了摇头。
小胖子便顺手来拿他手里的东西。
——试着拿了一下,用了点力气,却没能拿走。
林英瞳紧紧攥着,不出声,也不松手。
海下城也有风,从穹顶通风口、和巨大广场的出入口灌进来,带着一些属于海下城的土腥和机油味,把林英瞳的额发吹起来。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少顷。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他把电话收了起来。现在地面的所有中继站和信号塔都已被摧毁,所有方舟无一幸免。没有理由能够再拨通母亲的电话了。
他感到一种虚幻的无助,不真实的、令人难以接受的踏空感。
即便是和母亲和兄长分开许久,但是闭上眼睛好像还是睡在那栋单元楼他自己的小房间,早晨起来还是可以吃到母亲做的饭、夜晚被热醒了还是能看到大哥在客厅或者书房加班。
他的踏空逐渐地变成了悲恸和愤怒。
这种情绪来得非常强烈而诡异,那种愤怒甚至接近于恼羞成怒。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听从于他哥哥的安排、为母亲所安排的「方舟」,实际上几乎是现有的最差解。
他过去的这一段时间内,虽然有疑虑,即便很难再联系到大哥、妈妈,但心里某个地方是全盘服从着黎至昂所安排的周详计划——他相信着他们三个都能活着。
慢慢地,他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
他想去拨之前负责同步黎至昂实验进展的小陈的电话。但又想起方舟已经登船完毕、「珊瑚」已经投入运作,在一切准备停当和海下城建立好联络之前,他是不可能知道黎至昂的消息的。
林英瞳木木地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和哥哥,害死了自己的妈妈。
林英瞳大口地呼吸着海下城排风系统所供给的、差强人意的空气,慢慢跪倒在地面上。
——大哥是不是也已经死了?
二十一岁的林英瞳抬头望着广场中央那熄灭了的屏幕,他很难去想象头顶已经被万顷海水所淹没的样子,也无法真实地体会新闻中所说的“滔天巨浪已经把人类的过去与希望都一同盖住”。他之前一直相信着他哥哥布置好了所有“生”的可能,所以一些事情在林英瞳心中从未有过实感。
但是那一天林英瞳才几乎是延迟地、真实地恨上了那一颗被称为“共工”的小行星、和将它“投掷”而来的“人”——即便它已经成为碎片和无边的汪洋。
它确实夺走了林英瞳的家。
那一天林英瞳走回自己在海下城狭窄的单人宿舍,抱着萎靡不振的小灰猫二棉袄哭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走出宿舍,拿着征兵的通知报名表,走向了华东区海下城政府大楼征兵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