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黎至昂以外的所有水箱里的改造人都已经进入了舱内,因为林英瞳要到衔接舱探视的缘故,他被直接送到了衔接舱连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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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副……我说老林,赶紧归队吧,明天凌晨就要出发。”蒋斯雯在电话那头嚷嚷个不停。
“我知道,我在我哥这儿呢,”林英瞳一手接着电话,另一手正在往身上套衔接舱服,“我——”
“你别你哥了,明天你哥也要被带着一起去。上头——”蒋斯雯的话被那边很大的一阵噪音打断,然后再听见的时候,她仿佛是捂住了听筒一般,声音压低了不少,“——上头好像很着急,那会儿公开汇报之前上头跟他们单独谈了什么不知道,咱们不都没听见吗……来了来了!别催了!”蒋斯雯冲着另一头喊,而后又急忙凑回来,“你抓紧的啊!”
喊完这句就挂断了电话。
林英瞳稍微皱了皱眉,那边实验员递过来的一副眼镜,然后帮助他戴上了一个呼吸器,走进了过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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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接舱的中部有一个大水池,水池的下方是实验舱。“改造人”们可以从实验舱乘坐电梯浮上水池。林英瞳走进去的时候,他的哥哥已经在里头等着他。他隔着眼镜望过去,看到黎至昂的22号水箱已经打开,里头已经没有了水。
衔接舱在之前从没启用过。实验员告诉林英瞳,他是作为访客身份踏进去的第一个人。
一开始,林英瞳戴着的护目镜雾气蒙蒙,他抬手抹了抹,即便穿着舱服,也感觉到有些冷。露在外面的皮肤,从脸颊、脖颈到手腕,很快就凝结了一层水露。
他看到他的哥哥坐在那个水池的边沿,转过头来。
无数的水滴正从他身上、细不可察的鳞片上流淌下去。衔接舱明亮的光线,使得他的浅青色的鳞片和深青色的鱼尾显出冷光来——使他的身上似乎一点儿柔和都不存在似的。
林英瞳伸出手用手套稍微抹了一下眼镜镜片上凝结的水汽。
“说你要见我,就把我送上来了。”黎至昂说。
林英瞳有点莫名其妙,“?不是——”看到黎至昂的表情,忽然闭了嘴。只是迟疑地走近。
——现在才真的觉得面前的“生物”好像真的是哥哥。
他走到黎至昂旁边,蹲了下来——挪了两步,觉得不舒坦。也不管周围都是水,就坐到了水池边沿。
半晌,他伸出手。
黎至昂就低头看着他的手。
“原来是真的。”林英瞳戴着呼吸器,声音不清楚,咕咕哝哝说了一句。用一根手指,戳了戳黎至昂的手臂。又观察他起伏的胸膛。
黎至昂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转过来看着他。“什么?”
林英瞳松弛下来,正打算说什么,低下头去看到靠近黎至昂应该是“膝盖”的地方那一段尾巴。
他倏地皱起眉头。
心口跳空一拍。
——那个伤口,之前望见是虬结的深色,以为痊愈了的,但毕竟隔着水箱、又有隐隐绰绰的水波。但现在看去,伤口周围好像泛着黑灰、一些溃烂的部分甚至是翻出了一些青白色的肉。
林英瞳觉得嗓子都紧了——那里像根本没有愈合过一般。但奇怪地,也没有血,像只是有一小块肉在那里腐烂了。
现下光线明亮,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林英瞳蓦地抬头看向黎至昂。
然后他抬手把护目镜摘了下来,只留下了呼吸器。
——霎时间温润致密的水汽涌过来,使他的眼睫上都结了水滴。眼睛仿佛直接泡在水中一般,他眨了好几下眼才适应衔接舱的湿度。
他垂下眼去,看到黎至昂腰腹处和鱼尾连接的逐渐扩张的鳞片,看到他的胸口近看有些细细密密的创口,颜色比旁边的“皮肤”要深,在湿润的空气中,他胸口到腹肌附近的有一道很浅的、不规则的抓痕——仿佛是什么海底猛兽的爪子或者利齿留下的。
——这是一具遍体鳞伤的身体。
这具身体在他面前,悠然地坐在水池边上、鱼尾竟然还偶尔拍一下水。
——林英瞳心中忽然升起一些焦躁的担忧和疑虑。
抬起眼来,紧紧盯住黎至昂的脸,看着他紧抿着的唇角,下颌边沿的显得锋利的“腮”静静合拢。只有鼻翼在很轻地翕动。
黎至昂的眼睛仍然掩在淡淡的蓝翳背后,眼瞳的颜色格外深些,现在能看得清楚,眼白几乎全被浅青色所覆盖,从这双眼睛里,仿佛一点儿情绪也看不到。
然后林英瞳又去看那尾巴上的“溃烂”处——
“好像……这身体不太听话了。”黎至昂忽然说。察觉到林英瞳的目光。
林英瞳眉头一跳。“啊?”觉着听来奇怪。
“小弟,很多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黎至昂说,语速奇怪地变得非常快,好像害怕来不及说完似的,“我觉得我有一段时间好像——不是我。”他的声音很低。
林英瞳心如擂鼓,“什么意思?”他死死瞪着他的哥哥,他心里想——为什么现在和我说这个?为什么刚才在货厢的时候不说?“黎至昂?”
然后林英瞳抬眼四处去看——属于军人的敏锐,令他很快地发现衔接舱由于刚刚启用,实际上是压根没有之前水箱、包括“朝阳舰”上的那些摄像头和监控设备的。
“你能相信我吗?”黎至昂这样说。
他的声音透过空气传来。显得疲惫又沙哑,又或者只是声带在空气中艰难干涩地重新振动形成的效果,在水底时原先的陆生气喉紧闭——他几乎有点着急而恳切地看着林英瞳。
“为什么这么问?”林英瞳紧张得感觉后背在冒汗。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真的有些兄弟同心,他好像也在害怕——黎至昂在海下到底经历了什么?“你快点说——”
“那些东西,好像……进过这里——”黎至昂抬起手,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太阳穴。神情几乎有点空洞。“所以我怕……”他忽然停住了。
林英瞳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什么?”
黎至昂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我没想过能回来。虽然一直在试——但是我不知道——”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林英瞳,“其实我们都不知道,「珊瑚六号」的通讯到底是怎么被修好的。”
“……不是你们——”
“就好像在这个时候成功,是专门准备好的一样,今天被问到的时候——其实我都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些东西——”黎至昂顿了顿,他垂下头,“——我以为它们再也不会从我,”他苦涩地咽了咽口水,“再也不会从我身上出去了。”
林英瞳觉得背后冷汗下来了。“什么东西,哥——是、是——”
“天上来的东西……「共工」的水。”黎至昂的声音轻飘飘的,因为痛苦回忆而语无伦次一般,“……它不是「水」,林英瞳,它好像一直在,就是……当时我们都没有知觉的时候,所有改造人都有记忆,就是好像在摸索些什么东西。有的人发了疯、有的人死了,你看到的坟墓,有实验失败的,但也有因为这个的……所以很多事情,你之后可能还会继续做这个任务,有的危险无法预料。但是它们好像没想害人,或者说,找到了其他的、更有价值的东西或者方法。我现在已经这样了。但你要是可以的话,要是可以转岗的话——”
“你说什么呢,黎至昂,你都回来了,你去哪儿我就调去哪儿,转什么岗?”林英瞳不可思议地把他打断。
半晌,没有人说话。林英瞳在消化他哥刚才说的话。
“腿怎么回事?”忽然指着他的伤口——那看起来几乎已经不能要的可怜的小鱼尾巴。
黎至昂瞥了一下伤口,“不打紧。”反而抬起手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掌纹已经几乎消弭不见,他垂下眼睛,眼睫眨动了一下——五年的海下暗无天日或者说不作为“人”的痛苦岁月,将那个曾经英气勃发的、敏锐坚毅的黎研究员,彻底地蹉跎得幽暗而脆弱。他的语气是断断续续的、低矮的一阵风似的,“……我是不是说过你不要去参军什么的,为什么不听话。”
“你怪我吗?”林英瞳失笑,转过头去,却有些鼻酸,“……我想去找你们,除了成为军人,这辈子不可能再去上面,”他苦恼而委屈,“只有这样,才能再去上边的海水里。”
黎至昂难得笑了一下,“其实想回来的人大多是有点牵挂的,我何尝不想去找你和妈妈,找同事、老师、同学。但是凭我们自己,是下不去的。……但这次回来,我又感觉,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他低下头去,尾巴稍微拍了一下水面。
“为什么?”林英瞳皱眉,“……哥?”他伸出手去,令他哥哥看着自己。他紧紧看着那双本来熟悉的、现下仿佛迟钝了些的眼睛。他按下了心中翻涌的情绪。“黎至昂,你说什么呢?为什么不好?”叫了他的名字。他忽然想到什么,神色忽然僵硬了起来,“……你们单独汇报的时候,上边说了什么——”
黎至昂就皱了一下眉——与其说是皱眉,不如说是眼角抽了抽。
整个衔接舱却忽然亮起了红灯,开始闪烁不歇。
林英瞳一转头,见到衔接舱的入口和面前水池之下的入口,警示红灯都渐次亮起,开始高频次闪烁。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按住了自己口鼻上戴着的呼吸器,低头看了一下手腕上的氧气余量。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机械地按照舰船上危机事件反应。又抬头看到哥哥,整个人暴露在空气中全无依凭的样子——
紧接着,传来了一声尖似一声的警报鸣笛声,响彻了衔接舱和整个实验基地。
林英瞳要站起来去找人,但是才一动弹,手腕忽然间被黎至昂紧紧抓住。
力气很大。
林英瞳一惊。低头去看向哥哥,没有再动。
“哥?”他望过去。
“……”黎至昂张了张口——
“不接受探视了!基地进入紧急情况,家属赶紧离开——”一个实验员看起来是刚刚穿戴好衔接舱服,从刚刚打开的舱门处匆匆冲了进来,对林英瞳喊。
“怎么了?”林英瞳站起来问——黎至昂仍紧抓着他手腕。
林英瞳的心悬起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黎至昂这样的神情,他在急促地喘息着,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腕,他张了口却没有说话,就好像在——
——在害怕。
“……”那实验员从护目镜后投来的目光里有着惊惧。他没有回答林英瞳的问题,只是打量着林英瞳,目光转而落到了坐在水池边沿的“海旅者”身上。
“改造人出了问题。”他这样说。这下,是直直瞪向“黎至昂”了。
林英瞳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往前走了一步,完完全全地挡在那人和黎至昂中间。
衔接舱的红灯不停闪烁着,舱外又传来了输入密码的声音——应该是有另外的人来到了舱门口。
“什么问题?”林英瞳没有动弹。感觉手腕被哥哥攥得发疼。
那实验员的烦躁都写在了脸上,他戴着一顶防护的帽子,那软软的帽子紧紧包着他的半个脑袋,绷得圆乎乎的,显得他严肃得有点滑稽,“不是,你听不懂吗,现在我们停止家属探视。需要把改造人都送回舱内——”
林英瞳回头去看黎至昂。
黎至昂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
林英瞳好像省悟了什么又好像没有,他只是转过身对那实验员说,“出什么事了?我是家属,我有权知晓吧?……今天也是我们队上去把改造人接回来的。”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补充。他的证件都放在更衣室里的军服里了,现在有些懊恼,不然这时候拿出来,也算有个凭证。
而那边舱门已经打开,数个全副武装、戴着呼吸器的人鱼贯而入,拎着些保温箱般的东西。领头的在旁侧的舱壁上打开了一个柜门,输入密码——接近水池一侧的地面忽然就伸出了一层玻璃板,它缓慢延伸着,预备直接将那满蓄着水的池子和实验舱和衔接舱隔开。
黎至昂皱了皱眉,他只得屈起“尾巴”、全副身体都挪到水池边沿的“岸上”来。
林英瞳感觉到手腕上的力气倏地没了,转头发现是黎至昂松开了他的手,脸上又变回一副漠然的表情似的。
“对不起,这个不能回答你——” 实验员这样说。他的语气干巴巴的。
而后两个实验员从那一面走了过来——经过林英瞳身边的时候,林英瞳察觉到他们身型魁梧、甚至比他还要高半个头。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人已经一人一边将“黎至昂”从地面上拽了起来。
“等等——”林英瞳喊了一句。
那个原先空置着的水箱被打开,黎至昂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林英瞳一眼,就被重新“关进”了水箱之中。
“干嘛呢这是……干嘛呢不是给他们准备了实验舱起居吗?”林英瞳都懵了,“这又是唱哪出?”他心中急怒,心口好似被戳出个血泡,酸痛得不忍看——黎至昂那一条本来漂亮而威武的尾巴,现下无力地垂落在地、被人几乎是半架着拖行,而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出。
“这谁啊这是?家属?……怎么还在这儿呢赶紧出去!”从那一面实验台传来着急的女声,她语气严厉,“再在这儿呆着就属于干扰公务了啊!”她挥舞着手臂。
立刻冲过来两个人,把林英瞳几乎是推搡着出了衔接舱。
林英瞳在舱门关闭之前瞧见的最后一幕,是黎至昂静静地坐在水箱底部,水正在源源不断地飞快地注入。迅速漫过了他的尾巴、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