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日子里他和别的同学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学习一直很好,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很多的同学开始辍学,有的去学手艺了,有的帮着种地去了,更多的开始离开家乡去外面打工了。只有到年底,人们开始陆续的回来过年,原来的同学们聚在一起,他们几乎都已经成了健壮的小伙子,嘴上叼着带把的香烟,说着沾黄的笑话,打牌喝酒。他喜欢听他们吹嘘自己见过的大世面,听得很专注,百听不厌。看到他总和这些人在一起,父亲有些担心,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考上县城的一中,他觉得本来就是理所应当,但是却把全家乃至家里的亲戚邻居骄傲坏了。他们一个学校也不过只考上了三个。
高中是在县城里住宿,使他有更多的机会了解城里人,很快他就失去了新鲜感,他发现这些所谓的城里人与他们这些农村人实在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他更有点看不起这些半土不洋的假城里人。
高中时的他有些沉默,心里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多,身边的同学都在努力的学习,那一个都并不比他弱,他开始担心自己要飞出去的想法是否现实。
高考的志愿他毅然决然地全都填了北京的学校。
不成功,宁成仁。
他抱定着必胜的决心走进考场,这无疑是对命运最大的赌博。
只有这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抓的住吗?
高考那天,学校的外面站满了来助威的学生家长,一个个面容惨淡,就像要上屠场鸡鸭。人群中没有父亲母亲的身影,他们才不会像这些人一样关注七月份里这三天的意义。对他们来说,这不过就是像昨天一样的今天和像今天一样的明天罢了。临考前他回家跟父亲说,等考完了,他就毕业了,他就的回来住了。父亲没吭声,很久后才说,没用的东西就处理掉吧,把被窝卷扛回来就行了。
他什么也没说,点点头踏上返校的路程。本来每次都是父亲骑车把他送到县城边上,可是最近这段时间父亲的腰疼的直不起身,也就不能送了。可是如果他把自行车骑走了,弟弟上学就不得不天天走着走了。他倒是蛮喜欢这步行的方式,行走在山间路上,两侧的野草、庄稼、果树、灌木历历在目,尽收眼底,就像一幅七彩的画卷,这不是骑车时能够领略到的。
走出考场后,他就直接把所有的高中课本卖给了一个等在宿舍门口收破烂的老头,换了十几块钱,他给弟弟在市场里买了件假名牌T恤,自己买了包一块五的香烟,扛着被窝卷,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开始往家赶。书可以卖,这些烂七八糟的生活用品他不能丢,学校的生活虽然结束了,可是他的生活还要继续。
在县城外的路口,他忽然看到父亲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张望,在跟一个熟识的人攀谈着什么。他走到跟前才叫了声:爸,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
父亲边跟那人招呼着,边弯着腰把他的被窝卷放到后车架上。
你爸特意等你的,来了半天了。这就是未来的大学生吧!那人说着过来帮忙。
父亲客气的说着不用,可是他的腰一直佝偻着,很吃力的样子。当把所有的东西都捆绑到车子上后,父亲忽然发现少了很重要的东西,便直勾勾的盯着他看,问,你的书呢?
用不着了,卖了?
他干净利落的说。
你——
父亲有些激动,猛地抬身,腰间发出清脆的咯咯声。
万一!
父亲终于没有把话说下去,可是三个人都明白他要说什么。帮忙的人拍了拍父亲的背,怦怦的,像是拍在一个大气囊上,说,小子有志气,老哥,你有个争气的儿子。
父亲的眉头展了展,推着车子往前走。
卖书的事,在后来他考上北京的大学的消息传开后,变成了一件美谈。至于当时他的真正想法已经没人去关心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一时冲动就把书给卖了,是不是就是因为手里头真的缺钱。
回家的路上,他们爷俩个轮流的推车子,缓缓而行,却谁也不再说一句话。
自始至终,父亲都没有问起过,他考得到底怎么样。
弟弟拿到新T恤非常高兴,整个的夏天都只是穿这一件衣服,也变得勤快了,每天放学回来都赶紧的脱下来,洗干净,晾在晒条上,让它在晚风中自由的飘扬。他开始跟着父母下地,那年的春天他们在山上种了不少的果树,比手指还细的树苗。夏天的时候荒草长起来,几乎要把这些仟细的树苗吞没。他们便拿着扁铲,小心翼翼的除草,把没有存活下来的果苗拔下来,等着秋天的时候再补上新苗,这片山林是从他考上高中开始开辟的。别的人家都开山种田的时候,爸爸却不知道从哪里倒腾来了果树苗,整个春天都在这里挖坑种树。
上无片瓦遮荫,下无寸土立地,晌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脊背被晒得火辣辣的痛,脚下的荒草丛中蒸腾起一股浓浓的蒸汽,呼进呼出都是一个温度。汗水蜂拥着从每一个汗毛孔里喷涌,整个的身体就像一只满是孔洞的喷壶。草梗草叶隔着裤子把腿上割的到处是红印,被汗水一腌,钻心透骨的痛。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荒草丛中,开始感觉像是踩在松软的床垫上,时间长了,忽然被一块石头咯一下,就像是床垫上突然弹出了一根断簧。
他只能咬牙坚持,这就是自己未来要过的生活。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他抱着水桶一阵牛饮,好像平生这辈子也没有见过水一样。剩下的半桶水,他一把倒在自己的头顶,把自己彻彻底底的淋湿。就算不淋这桶水,他也已经湿透了内裤。父亲先沏上了一壶热茶,吸溜吸溜的喝透了,才不慌不忙地在母亲打好的洗脸盆里洗脸洗手擦洗身上洗脚,然后在老柿子树下的竹椅上一躺,迎着夕阳接着喝水。母亲自己在屋里擦洗干净了,就开始准备晚饭。
灯光下,只有她忙碌的身影。
从什么时候他开始不再往家里汇钱,具体时间他记不清了。也许是在听说弟弟已经辍学并和邻村的姑娘说定了对象的时候吧。他开始拼命的攒钱,他发现北京的钱虽然好挣,可是花起来也是格外的容易。女友辛辛苦苦的考上了研究生后,却又不想去上,一是因为是在异地,离北京很远,她不想离开他,一是自费读研的费用开始提高了,大大的超出了她的预算。已经毕业两年了,她同样不想再依靠家里了。他便鼓起勇气接下这副重担,支持女友去了远方,并且他每月开始分出一部分钱打入一个相同的帐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