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烈闻声睁开眼,发现卿羽的脸正凑在他的面前,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端详着自己。他没好气地直了直身子,道:“你说什么?”
卿羽挂着那种他最为讨厌的窥视一切的笑容:“在我面前的,是白虎卫大统领,虎烈将军刑天·烈么?”
烈背后生出一股冷汗:“明知故问!”他瞪着对方的眼睛,想要其知难而退,在战场上,军营里,哪怕再桀骜不驯的敌人和士兵,都逃不过这双骇人的利眼,屡试不爽。
“是么,可这儿现在没有威风凛凛的大将,只有一个刺客,还是一个很可能一点儿都不够格的刺客。”事情,并没有烈想的那么顺利。
“我是军人,不是刺客。”
“军人却比刺客杀人更多,甚至更血腥,更残酷。”卿羽站直身体,手中是一柄闪烁着寒光的莹白匕首,“看,就像这把匕首,自它铸就十年以来,饮过的人命总共十三条。但,却比不上受人敬仰的将军们一声令下便取下性命的零头……”
“沙场征战,生死由命。烈自幼投身军旅,保家卫国,早已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至于杀人,两军交战,各施韬略,各凭勇力,若是技不如人,理当坦然接受失败。因为,自我踏上疆场第一日起,便已将自己的性命交了出去,败了,自然要付诸代价。何况,刑天乃军旅世家,家中男子,从生下来第一天起,便注定了沙场喋血的命运,我可能杀了别人,但别人亦可能去下我的头颅。战场,最是公平不过。”烈的眼神飘向半空,“战场上,我们都知道,对方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在那儿,不会因为我是刑天,就会有更多活命的机会,相反,取下刑天的头,对敌人而言,将是至高的荣耀。所以,我们杀人,是为了家族而战,为了荣耀而战,为了国家而战。与我们相比,收人钱财、与人夺命的刺客,只是没有荣耀可言的冷血杀手……刑天·烈不屑与谋。”
“杀一是为贼,屠万当为雄。这就是你的意思么?天下武人,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木头疙瘩。”卿羽听完烈的话,一脸的不置可否。看他话里的意思,类似这般言论并非第一次领教。但烈并不认为,他能听得懂自己话里的意思。该死,我是疯了么,居然会跟他说这些。“但你却接受了这个任务,将自己变成了你最为不屑和鄙夷的人。”卿羽的嘴巴里,有着恶毒的笑意。
“在作为军人之前,我是刑天。这是族主的军令,刑天·烈自当遵循不悖。”烈答道。这也是他这几天里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时都在向自己强调的事。
“所以,刑天也是可以变为刺客的。将战刀换成毒药,烈马易作双腿,赐予敌人死亡的荣耀,化作黑暗中的污秽,永远附着在沟渠之中。”卿羽言辞犀利,“而你,也愿意跳入沟渠,溶为泥淖。”
“你……大言不惭。”烈感觉心像被插上了一只箭,他想将箭拔出来,但箭头上的倒刺撕裂着他的每一块肌肉与经脉,疼痛欲绝。
卿羽似是猜到了烈心中想法,但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用行动为自己作了注脚,“你一直在欺骗自己。自从刑天·大风将我送到了你身边,你便开始欺骗自己了。在你眼里,我只是个肮脏、卑劣的刺客,而你仍然是威风凛凛、指挥千军万马的军中大将;我用最卑鄙下作的手段取人性命,而你堂堂正正在狭路相逢中勇者为胜。烈将军,你的心,还留在白虎门那里。可就是在那里,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你,被轩辕·云炽寥寥数语,便失去了一切。”
烈咬牙听完这番话,手急剧颤抖起来:“你什么意思?”
“将军,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我只是不想在见到龙王的尸体前,便要先行收殓你的尸体。当然,作为一个刺客,我更愿意让你暴尸荒野,因为刺客从来只制造尸体,而不是收殓尸体。”卿羽的眼睛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下隐隐发亮,两只手交替把玩着匕首,“所以,白虎卫大统领,虎烈将军,你后悔么?”
烈一只手狠狠地打在地面上,深深陷入泥土中,你怎么知道我就会死在你前面:“卿羽,本帅何悔之有!你不要欺人太甚,纵使族主令我听你调遣行事,但并不代表本帅要任由你侮辱。”
卿羽笑了,那笑容在烈看来,夹杂着诡异、自负,甚至有着已然战胜眼前人的得意,“既然无悔,那就请将军放下你无聊的自尊,刺客,不需要那种多余的东西。”
“你说什么?”烈并未听懂卿羽的意思。
卿羽咧嘴一笑,但声容冷冽:“自五天前出发以来,你已经犯了不下十个错误,每一个错误都足以让人拆穿我们的身份,是我们所有的筹划付诸东流。”匕首闪着寒光,刷地插进了离烈的手只有一寸之遥的土里,兀自摇晃着,“我知道你还不蠢,猜到了我故意把货物输给其他商人的原因,但你不是无关的看客,你的脸在告诉所有有心人,我们的行动别有用心。你以为伏牺是傻子么,这么浩浩荡荡的人马,他们的探子连每个人晚上吃的是什么都会记在纸上,传回龙腾。”
烈冷冷笑道:“你根本不打算沿驰道进入信土,这又何惧之有。”他得回敬这个用小题大做来施下马威的家伙。
“自作聪明。你可知道那商人是谁,他在驰道上往返皇天龙腾,已长达十年,龙腾的守关卫尉与他喝了五年的酒,每趟都会收到他送出的银子,为他大开方便之门。我将财物输给他,便可借着再搏一把的借口,向他借贷,自然加入他的商队,正大光明进入龙腾。那时,任何人都没法怀疑两个初入龙腾的行商。而你呢,你就那么看着,带着你自以为是的臭脸在那儿看着,甚至连一点丢掉所有财资的苦涩都没有,虎烈将军,你告诉我,这算是哪门子的商人!”
“那这里?”烈听了他的话,心头不由一跳,看看周围,旋即疑惑顿生,“你是要告诉我,如此周密的提前布置,是你在临时变更计划后及时安排的?”
“狡兔三窟,在下不才,向来连三窟也嫌少了。”虽然又带上了那玩世不恭的自称,但卿羽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温度,“你必须记住,现在的你,不是统领千军的将军,而是栖身黑暗的刺客。你的命,是用来完成任务,而不是逞英雄沽名钓誉的。”
“你……”烈想要反驳,却惊觉自己无能为力,若卿羽所言是真,那自己确是从一开始便犯了大错。他纵横战场多年,深知兵不厌诈之理,这放在任何地方,都是殊途同归的。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一时间已说不出话来。
“此外……”卿羽见他不说话,一只手搭在了他背后的巨石上,慢慢滑下,直到覆上了那道帮助烈确定包裹的刻痕,“即使你再聪明,招子再好,有些东西,也不是你该去碰的。你可知道,若是这迹号再往下移动三寸,你挖出来,恐怕就不只是一个包裹了。我相信,轩辕并不在乎多上一个被毒死的将军,哪怕他是前白虎卫大统领。”
烈看着卿羽,心头思绪翻滚,却终究无言以对。
在他眼里,卿羽的脸色变了,笑容重新浮上了面孔。就像那晚和商旅搏戏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