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肯怀着身孕,大腹便便地依靠在丈夫手臂上,显得步履蹒跚。是个小个子女人,有柔软的栗色短发,笔直贴在鬓角
。她看起来与洛唐克斯并不相似,眼睛是温柔的茶色,脸颊绯红,见人便带着笑。若非丹尼尔给我的资料指明了她是
唐克斯唯一的表妹,我打破脑袋也找不到这里来。
她在丈夫的扶持下坐在我面前,未语又是一阵微笑。她看起来还像个未满双十的少女,带一身清新的草薄荷香气,腼腆
温顺。她看看我,又转头望向丈夫,露出一点疑问的样子。
「这位先生想知道洛的下落,我告诉他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对不对?」
邓肯哄孩子一样捧着她的手摇晃,语气却像在求证。我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我哥哥的下落。先生。」
格雷丝看着我,清澈的眼眸却有一点闪烁。我看到了,决心问下去。
「他也没有联系过你?你是他唯一的妹妹,对吧。」
「洛和哈金斯先生的关系不太好。」邓肯插话。我刚皱了眉,格雷丝便笑着点头,「爸爸从一开始就反对妈妈收留哥哥
,那时候我刚刚出生,他认为有我一个就够妈妈忙的了。」
「所以他去了曼彻斯特,就再也没有回来?」
「到哥哥毕业之前,他还会往家里写信。但他去了伦敦以后就不再与我联系了。上一次警察先生们来询问关于我哥哥的
事情,我就这么告诉他们的。」
「警察?」刚刚邓肯也提到了警察。我不明所以,洛唐克斯自己就是警察,为什么警察要调查他的事呢?
格雷丝低下头,顺滑的刘海沿着额头落下,遮住她的眼睛。「他们说,哥哥杀了人。」
邓肯接过话头,「他只是嫌疑人,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
他语气下掩盖的疑惑如此清晰。我想他并不相信我,只是天性温和不便直接发问。他的手臂紧拥着妻子娇小的肩膀,棕
眼睛紧盯着我,似乎生怕我对他的家庭造成任何伤害。
他俩真是很美好的一对。
格雷丝的声音在丈夫的臂膀下柔弱又模糊,「你是哥哥的朋友么?」
事到如今我也不能退缩了。我点头,没有出声。
格雷丝也点点头。凑在丈夫的耳畔低语了几句,我听不清,却很快便明白,她是劝丈夫离开让我们独处。因为邓肯很快
起身回到后面的房间,只留下她与我面对面。
「你是哥哥的朋友么?」她再次问。
我没说话,她却解嘲似的笑了笑。「布赖恩从不相信哥哥杀过人,他讨厌死那些警察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谋杀调查。」
格雷丝犹豫了一下,「九年前。」
「我在那之后才认识他。那时候他在伦敦。他看起来不像凶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这女子的表情让我不自在,我在撒谎,为了从她口中骗取情报,但是我并不想伤害她,
或者其它任何人。我想要安慰她,这让我觉得自己格外虚伪。
格雷丝笑了。
「有些事情,虽然布赖恩是我丈夫我却不想他知道,那会伤害他的自尊心。」
她向上摊开手掌,做了一个可爱的耸肩。「你看到这家店了。」
「布赖恩的父亲就是个优秀的银匠,但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喜欢银器了。从我记事以来他家的情况就很困难。但是我喜
欢他,他很温柔,又诚恳。我爸爸可不这么看,他始终认为布赖恩对我好是因为我家里很有钱,而不是因为我是个颇有
魅力的年轻女人。」
她说到这里咯咯笑了起来。
「爸爸拒绝我和布赖恩结婚。我又哭又闹妈妈死后爸爸是那么疼爱我所以最后他答应,如果布赖恩能拿出市价
的一半购买这套房子,他就同意我嫁给他。
「可我们谁都没有钱。你可以想象,事情总是这样的。我们一筹莫展,直到突然有一天我的个人帐户上多了一大笔钱,
难以想象的巨额。我一开始甚至以为是银行的系统出了问题,结果不是」她停下来,笑容洋溢地看过来。我可想而
知其中的原因,不禁想要叹气。
「洛唐克斯?」
「我几乎被吓死了。他甚至连签名都没留,如果不是我认出他的字迹来,差点就把钱退回去了。」思及往事,她便自然
而然地流露出被幸福笼罩着的甜蜜微笑。这女孩一生之中大概没有遇见过比这件事更大的挫折,我暗暗猜测,只有这样
的人才会如此微笑。
「他知道?」
格雷丝想了一下,「不,我想他完全不知道。他祝我生日快乐,虽然我的生日已经过了。」
「没有地址?」
「没有。」她摇头,「就像我说的,他不会希望见我的。」
我知道我该好奇起来,「为什么?」
「我刚才说了谎,」她摇了摇头,又微笑起来,只是这一次笑容中带点无奈。「爸爸并没有不同意收养哥哥。相反,他
很乐意,姨父和姨妈非常富有,他们失踪之后哥哥继承的遗产足以挽救爸爸工厂当时所面临的窘境,也让我家富有起来
。」她看我,「你从伦敦来这里是坐汽车还是火车?如果是火车的话,也许你注意到了城外有座很漂亮的私人庄园?有
高高的钟楼,像城里大学的塔楼一样。哥哥小时候就住在那里,只是现在,它属于我爸爸。
「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爸爸是个吝啬又刻薄的人。他占有了哥哥全部财产,却连大学的学费都不愿意替他出。」
我恍然大悟。「你怕你丈夫知道?」
她垂下眼。「布赖恩很爱哥哥,他们从小一起玩,我不想他知道这些更加讨厌我爸爸了。」
无论老哈金斯是怎样一个人,他终究还是她父亲。
我点点头:「我不会告诉他的。」
格雷丝笑逐颜开。她真是个漂亮的女孩,美丽、而且直率,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即使我多么想把洛唐克斯碎尸万段
,却怎么也无法恨起她来,哪怕她那样憧憬地念着他。
她问我:「你一定会找到他,对么?」
我点头。「你等一下。」她说着匆匆起身离开,若非大肚子让她行动不便,她肯定会跑起来的。我坐在原地等待,不一
刻她回到外面,手里握着一只白信封,紧紧地压在胸前。
我站起来,迎上去扶住她。
「请你一定要把这个交给他。」格雷丝略喘着气说,「亲手交给他,求求你。」
「这是什么?」
她在沙发上慢慢坐下,把信封递到我手中。
「小时候哥哥就喜欢把东西藏在我房间里,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这样爸爸才不会注意到那些东西吧他甚至把他的第一
支枪也藏在我的衣橱里。」忆及往事她不可置信似的摇了摇头,「结婚之后我收拾房间,在我小时候的玩具房子里找到
这个,我想也是他留在那里的。」
我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姨妈写给我妈妈的信。在他们前往美国之前也就是他们失踪之前。」
「信里的内容呢?」
格雷丝歪头想了想,「姨妈提到他们准备去帮一个朋友的忙,还有一些其它的事。我想信的内容没什么重要的,却是姨
妈的亲笔信,所以哥哥一定想要回去吧。请你到时交给他。」
我低头看,信封微微泛黄,显然已经放了许久,每一层破旧皱褶却都被细细抚平,爱惜地包在一层平整塑料封套中。信
封正面,褪了色的蓝色墨水写着这里的地址和格雷丝母亲的名字,字迹纤秀整洁,漂亮得简直像电脑印出来的一样。
「为什么?」我忍不住了,「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要相信我,让我来做这件事,我们不过初次见面而已。
「收到钱后,我曾经雇请私人侦探找寻哥哥的下落,却没有任何结果。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格雷丝轻声说,她
仍在微笑,我却能够看到她眼中蕴含的泪意。「也许你会认为我很傻,可我感觉到,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
你一定会找到他,对吧?」
她细细柔柔的声音中满是笃定,「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到底为什么要找到他。我相信你,在那之前你会帮我把这封信交
给他,然后告诉他:我们想他,一直想着他。拜托你。」
我在她茶色水晶般的眸子里头晕目眩。
是的,这女人是他的妹妹,他们的眼神那么相像,透明、而且毫无疑虑。
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是逃也似的离开她。跳上火车,踏上返回伦敦的路途了。
格雷丝问我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叫汤姆斯塔尔,那甚至不是我的真名。
坐在火车上我有数次想要转头回去告诉她我并非为了帮助她才去寻找洛唐克斯的下落。我只是想要他为我爱的人偿命
,我不能、也不想帮她传递什么消息。我不要这样。
最终我什么都没做。
心情极差。回程中我已没有了来时的急切和期盼。那封信放在手边,我无聊地捏着它揉来揉去,却始终没法下定决心打
开。我到底在做什么?我骗取无辜的人的信任,只为了达成我个人的目的,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心如乱麻,怎么也没法
说服自己,就这样回了伦敦。
伦敦正下着小雨,整个天都灰蒙蒙的,让我更加压抑不安。在我眼前始终回荡着格雷丝邓肯那双茶晶色的眼睛,她的
声音清爽又温暖,她对我说「谢谢」,诚恳得让我羞愧。
我是个混蛋,我自己知道。
这样心神不定,便觉得格外疲倦。我放弃晚餐转头直奔旅店,一心想着扑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只盼着一夜酣眠能驱散
我胸口这股闷痛,忘掉那女人企盼又不安的眼神。
上帝保佑我,这不是我的错。
一进旅店事情便有些不对。店主等在门口,见到我一言不发,只从柜台后面拎出两个箱子。我当然认得,是我放在旅店
的行李。家里被火烧成一片瓦砾之后,我一无所有,是安吉利娜带我买了换洗衣物和日常的生活用品,用这两只箱子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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