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朱时的周跃进，看到朱时的表现，别提心里多反感了。周跃进想，就你一个造纸厂的小厂长，就如此地派头十足，我爸爸是打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全过程的人，转业后当了组织部长；杜威叔叔也是打过半个抗日战争和整个解放战争过程的人，转业后当了公安局的局长；他们的职务都比你高，他们从来都是谦虚谨慎，彬彬有礼。周跃进认为，朱时官位低，功劳小竟然如此地装腔作势，整个就是一个小人得志。
周跃进心里正琢磨着，令他更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我在造纸厂工作多年，虽然取得了不少成就，但我还是感到了很多不足，对此，我深感‘贱（惭愧）愧’……”接下来是喝茶，品茶，吸气，眯眼，呼气，继续讲话。
周跃进看到，在朱时喝茶表演的同时，参加这个会议的，从年轻的劳资员，到刚刚分配来的战友们，都因为厂长的话而表现出来的丰富表情。只有人到中年的劳资处长，他的表现非常淡定，周跃进心里想，可能是劳资处长听朱时讲话的次数太多而习惯了吧？
正在周跃进在心里琢磨“贱愧”这两个字的时候，朱时下面的话又震惊了周跃进和他的战友们。
“我们每一个革命的同志们都要时时刻刻提高革命的警惕性，严防被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打中，坚决不做资产阶级的‘腐乳（俘虏）’……” 朱时笑眯眯地，自信地，兴趣正浓地继续着他的错别字，继续他的喝茶，品茶，吸气，眯眼，呼气……
朱时的表现，让周跃进想起了用“不以为耻反以文荣”这句话来形容朱时是最合适不过了。
在回家的路上，战友们开始议论。
“看来我们这位厂长是真够‘贱’的。”
“什么腐乳，还臭豆腐呢。”
“什么厂长啊？整个一个别字先生。”
朱时的这次讲话，给周跃进和战友们留下了终身难忘的记忆。
周跃进对朱时愤恨的是，他搞垮了造纸厂，害得全厂职工丢了饭碗；周跃进鄙视朱时的是，他的工作能力太低，与自己当县长的哥哥和当组织部长的父亲的能力相差太远；就连朱时的长相，周跃进都认为，与自己的父兄简直就是没法相提并论；甚至周跃进认为，这位当厂长的“干柴棒”就连当工人的自己都不如，自己虽然没有当厂长，但起码还有个帅气的外表；哪像你这个错别字连篇的“干柴棒”？周跃进怎么也想不明白，如此劣质的朱时是怎么当上厂长的呢？
造纸厂关闭以后，县委组织部把朱时安排在一家地方小企业任厂办公室副主任。这是周解放为了落实干部政策，考虑到朱时的工作错误虽然很严重，但是，那毕竟也有历史原因，还有，就是根据他已经快退休这一情况作出的决定。
被周跃进认为很劣质的朱时，当领导，做企业，他是个非常不称职的厂长；但是要论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搞请客送礼，腐蚀拉拢干部，窥探领导决策，搞小集团之类的事情，朱时却是行家里手；这真可谓是人各有专长啊。
朱时认为，周解放年轻，工作能力强，是一位上升空间很大的县长，他将来可能是市长也可能是省长，亦或是更高的职务。想到这些，朱时全身的热血都冲到脑瓜顶上去了，让他兴奋不已。朱时认为，和年轻的县长搞好关系，就等于架起了一座与政府沟通的桥梁，这可是一笔无本万利的大工程；那县长就是一棵摇钱树，也是一块挡箭牌，更是升官发财的阶梯；将来会得到无尽的好处，是一项造福于子孙后代的一个大项目。这座与政府部门沟通的桥梁该如何架设呢？这时，朱时的专长发挥作用了。
经过绞尽脑汁的思考，经过上蹿下跳的调查研究之后，朱时得知，年轻的周县长并非一身轻松，他有一大家子的后顾之忧。朱时断定，在这一大家子人当中，一定能找到架起这座与政府沟通桥梁的突破口。当朱时得知周跃进是周解放的弟弟时，这位“干柴棒”的肠子都悔青了。在当厂长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县长弟弟在自己管辖的单位工作呢？如果那个时候就和县长搞好关系，说不定县长一声令下，给造纸厂加大投资，造纸厂就不会被关闭，自己的处境也不会如此的尴尬。为了将来的“一本万利”，为了造福于子孙后代的大工程，经过耗费了不少脑细胞之后，朱时心目中的宏伟规划形成了。
很快，周跃进得知昔日的厂长在找他。想起朱时在造纸厂时的种种表现，此时此刻周跃进的心情是复杂的，但既然厂长找他，从礼貌上讲，周跃进也应该是应召前去的。
周跃进刚一敲朱时办公室的门，朱时马上热情地迎出来。周跃进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笑脸；这张脸，一改往日的苦瓜相，满面春风得就像一个干瘪的核桃挖了三个大小不等的洞。朱时热情地与周跃进握手，朱时的一反常态令周跃进很惊讶。
“跃进，快请进。”朱时满脸谄媚地笑着，如至交好友般地紧紧握着周跃进的手。
“厂长。”周跃进心情忐忑地叫了一声。
“请坐，请坐。”进入办公室以后，朱时拉着周跃进的手，来到朱时对面的一把椅子旁边说。
周跃进记得在造纸厂工作时，即便是在路上遇到了朱时，就好像是他周跃进根本不存在，朱时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一次当工人的周跃进。现在，周跃进实在是不习惯这位昔日里趾高气扬的厂长现在这种谦卑做作的表现。周跃进诚惶诚恐地坐在朱时对面的椅子上。
“跃进，你就不要叫我厂长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再说了，那个厂长我也没干好，害得你们都下了岗，‘贱愧啊贱愧’。为这事，我整天的惦记着全厂职工。”朱时一脸都是谦卑的愧疚，周跃进发现，朱时那一双被干瘪的皱纹包围的双眼已经有些湿润了。朱时一边说话，一边有些紧张地搓着那双干瘪的手。然后，他殷勤地给周跃进泡了一杯茶水，恭恭敬敬地放在周跃进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