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扯淡,只怨小爷我这几年太出位,名儿太响了,搞得这些神仙道士也如雷贯耳了,看来往后得低调点,我铿锵答曰:“对,我是文不燕。”
“嗯,”道人说:“你父亲昨日午后确实来过,烧了几柱香,还在佛塔园待了一会,不过没多久就走了。”
“那你快给算算啊,”百里丫迫不及待的说:“看看我们在哪里能找打他?”
眨眼间,道人换上一张很玄机的面孔,何谓很玄机的面孔,就是鄙人才疏学浅,无法描述。摇头晃脑,摇晃得很像一个真道士,他答曰:“很多事,远在凡尘,却也近在凡尘,缘分到了,自然到了。”
听完,百里丫茫然的看了一眼茫然的我,我茫然的看了一眼茫然的天,我想,天了,我的老天,您咋不打个炸雷直接把这厮召唤到天国去啊,我是多么虔诚的希望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神仙啊!
正此时,两胖僧也走到了我们跟前,冲我和百里丫做了一个阿弥陀佛,其中更胖的一个对我说:“施主可是姓文?”
我答:“嗯。”
“嗯,”他说:“贫僧与你的父亲曾有过几面之缘,昨日他来的时候还找贫僧谈了几句佛学,后来也是应文施主的要求把他领到了塔园。”
“塔园?”我问:“我爸为什么要去塔园?”
他回答:“贫僧佛学浅陋,未曾知道,只是从字句间感觉到文施主好像很不安,许多矛盾。”
“那么,”我说:“能带我去塔园看看吗?”
“当然,”和尚道:“请施主随我来。”
坟塔七层五层,砌裹着往生者冰冷的一切,灰白的石砖,灰白的往事,一座座紧连,悲凉如秋。园子里的地面,平庸的石板贴在满是禅机的土地上,铺得那么平坦,石板与石板间的缝隙有小草钻出,青青绿绿,也有许多枯黄将死,一如午间,某个熟睡者长短不一的呼噜。我问,真的有佛吗。胖僧答道,你若能感受到便有,若不能,便疑惑。和尚笑曰,昨日文施主也是这么这般与贫僧说的。
塔园里的一段时间,我站在昨天老爸待过的地方,安静,呼吸。站在一旁的百里丫也停止了吵闹,面带忧伤,不言不语。和尚说这座坟塔是新建的,圆寂的僧人法号慧空,曾和我爸有旧。新塔的前面,有一个用石头雕挖而成的香炉,炉上一角平躺着半支雪茄,被我捡起,挨到鼻尖,轻轻闻一下,一种特别熟悉的气味,我肯定这是我爸留下的。我尝试着点上火,猛地吸一口,让烟雾搜索昨天被老爸散落一地的气息,零碎如尘,乱乱的,麻麻的。
从塔园出来,从寺庙到山脚,我最后一遍回头——爸爸总说这儿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农历的七八月,这个大晴天,正午,离十二点钟就只差一刻,百里丫问我,是先吃点东西还是继续找,我没有说话。阳光像瀑布穿越一切下落,我摊开两手,她诡笑着从我的手指尖逃脱,坠入凡尘。那么,凡尘到底有多远?
我说:“还能猜出他会去哪里吗?”
“嗯……”她说:“不知道,这里也是我突然想到的。”
“那我先陪你随便吃点什么,我这会儿还不饿,等等再说。”
“那我也不吃了。”她说。
忽然觉得自个儿挺锉的,特别是在百里丫拿出手绢一边在我眼角擦拭一边安慰我的时候,她说:“放心吧,咱们肯定能找到文叔。”
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肯定有那么一次,我曾当着很多伙伴的面儿,拍着胸膛对丫头说,以后有难就告诉文哥,文哥啥都能给你摆平了,可是现在细想起来,我反倒一直被她罩着。小时候总爱操蛋,老爷子一怒,我的零花钱便没了,没有关系,可以找百里丫借,因为她平时节省,钱最多,每次都说借,似乎从来没有还过,为此她没少被百里乱揍。中学以后,爱赌钱爱逃学,什么都爱,就不爱读书写字,于是又找百里丫,她没啥娱乐,最喜欢的就是学习,有时乏了看下课外书,所以时间特富裕,这样我的家庭作业我的论文稿什么的便有了着落。一直以来她就小我们一个年级,为了跟上我的步骤,她不得不跳步学习,为此,她得了不少表扬,年年三好生,年年品学兼优。后来我去了日本,那叫一个苦啊,想找一个说国语的人吧,只有老爸,逼得我都快疯了,还是这百里丫,常常给我打电话,讲每天在诺城发生的稀罕事儿,最后,仍然是她,一遍一遍的找我老妈说情,终于,在老妈的一再坚持下我才得以回来。回诺城后我玩得更疯,老爸的脾气也随之越来越大,动不动就停我军饷,动不动就给我以颜色,好在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从不当着丑丑和丫头的面发飙,丑丑太忙,娱乐游戏、家庭、秘密、还有爱情那点破事儿,根本没空救我出苦海,所以跟我爸打擂的,每次都是百里丫。
要说丫头喜欢我,这事我简直没法述说,有时甚至觉得有点无厘头,我只知道我喜欢的是艾娅,而且在艾娅这个事上,百里丫似乎永远乐意帮忙。艾娅的家教严,从不允许她跟那些坏学生出去玩,这倒不是说我是坏人,我想可能是因为学校和她的家人与我,在某些世界观上有分歧,从而引发的误会。总之,我是绝对不敢让艾娅的爸妈知道是我在约她。当然话又说回来,就算我真是一个传说中的好学生,我想她爸妈也不会接受她跟一个男生约会的。这样百里丫又成了约艾娅最合适的人选,因为她的名声不要太好,而且又是一个女孩,艾娅的爸妈只要是接到丫头的电话,都会笑眯眯的说,好的,你稍等,她马上就出来。最后,艾娅,面色红润的出来了,百里丫屁颠屁颠,一蹦一跳的走了。
等等吧,云云吧,现在,就连寻找老爸这号事也得借助丫头,似乎与我有关的所有事,她都能帮到我。
飞鸟穿透云层,鸣出两声悲情,今天的鸢尾街亘古未有的颓废。总以为没有了老爸是一件最轻松的事,原来,更沉重。在街口的大烟囱下徘徊,高高耸立的烟囱顶天立地,悬挂于她半腰的四节古铜色柱子也格外耀眼,特别浮刻在上面的四个大字,射着立体的金光:菠萝不悔。我永远对这四个字似懂非懂,现在,令我更疑虑的是,父亲怎么会来这里,在这种天塌地陷的时候。
我和丫头把整个鸢尾街都逛遍了也没有老爸的半点踪迹,没办法,我又拨了富贵的电话,只响一声富贵便接了,电话那头声音很大,他说:“我操!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妈的,我被我爸锁了,你等着,一会儿老子把门砸了就出来跟你会师。今儿警察来我家居然说你爸是毒贩,他妈打死我也不信,等着兄弟,我们碰面了再说。”挂掉电话,直到黄昏,富贵也没能和我碰面。我们一起又找了很多地方,老爸的公司,很多警察,在公司里问这问那。水西湾别墅,我知道,也有很多警察,没准儿正藏在哪个角落盯着我,还有色街,整个和平区,立交桥的桥上桥下,我们又再一次经过悲伤山那块石碑旁:今天,你悲伤了吗?
——远看,那纵横交错的立交桥把空间立体也把悲伤立体。
终于,我乏了,把丫头劝走之后,我便一个人回了家,躺在昏暗的房间,脑子里像房间一样黑蒙蒙的,闭着眼,我绞尽脑汁思索着,这个时候、这种时候老爸到底还能去哪里呢?
这时,一条短信来到我的手机,我不想搭理,可左右考虑还是看看,没有猜错,丫头的,只不过上面说的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她说她哥联系上了,她哥告诉她,要想弄清楚这个事情,可以去找艾娅,完了她叫我先好好休息,她会尽快去一趟艾娅那儿,毕竟她们都是女生,说起话来更方便。
乱为什么叫去找艾娅呢?放下电话,我想不明白。好久没有见着艾娅了,她那十分好听的声音,还有她也有一双大眼睛,也是因为那双眼睛,我曾惆怅——高二的体育课,有一回她的眼睛进了沙子,让我帮她吹出来,那天也邪门了,左吹右吹,她眼泪倒是流了不少,可那粒沙子就是不肯出来,这样,约么五六分钟左右,我的背后突然窜出个人来,一脸正气的包大人。因为当时艾娅是仰头坐着,我是面对着她的脸,弯腰半趴在她肩上的,所以如果站在我背后看,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接吻,包大人发出三声雷霆之吼。艾娅迅速把我推开,我赶忙站起来向包大人解释,说她眼睛进沙子了,所以让我帮她把沙子吹出来。包大人不愧办案高手,那么沙子呢?此时,我和艾娅几乎同时发现她眼里的沙子居然莫名其妙的不见了,艾娅顿时不知所措,只一个劲哭,眼泪流比之前眼睛里有沙子时还厉害。结果包大人就是包大人,永远公正严明永远铁面无私,我俩被双双请家长,千钧一发之际,我又一次牺牲小我,主动跳出来投案自首,说是我强行亲吻的艾娅,艾娅只是在我的淫威之下被迫与我接吻的,说完,我还用我的手指在艾娅的眼角刮下一滴眼泪,眼泪晶莹美丽,我说,看,这便是证据。结果人证物证口供俱在,后来,我被老爸狂揍,停军饷半年,扫学校操场一个月。三天后,百里丫向我老妈据实奏报了我的冤情,老妈听闻后,兴奋的在我脸上亲了三下,奖励我见义勇为一万元,恢复我的所有开销,还鼓励我说,做得对,做男子汉就该这样,敢于担当,为自己心爱的女子甭说停军饷半年,就是二十年不食人间烟火也值。这之后的第二天,百里丫和内裤又承包了我打扫操场的工作,一个月,无怨无悔。不过这事也留下许多不幸之处,比如我和艾娅再也不敢在学校过于亲密,比如艾娅的父母对她管得更严了,以至于我俩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还有我的老爸也是坚决不许我跟艾娅来往。
想念,更想知道一直对我那么严厉的父亲这会儿怎么样了,是否也是躺在某个悲伤而昏暗的角落想念着什么。之前听说,送严叔上离山的第二天老爸也去了离山,一个人偷偷去的,有人还看见他在严叔的坟旁烧了很多东西。难道老爸真的是去离山忏悔什么吗?离山,老爸不会去离山吧?想到这里我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这时我发现房间的灯突然亮了,有个人站在门口,居然是内裤。
“你怎么来了?”我很吃惊,说:“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你在家呀,我在楼下看这房间的灯关着”他说:“如果不是阿姨回来碰见我,我原本打算走的。”
“你说我妈?”我说:“我妈回来了?”
“嗯,”他说:“不过把门打开后就走了。”
“你不是在欧洲吗?”我问:“怎么突然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其实我应该能猜出他为什么突然回来,我爸的事他应该知道了,只不知这么短的时间里到底是谁告诉他的。他爸妈应该是不会让他在这个时候回来,更不可能希望他也被掺合进来。
“刚下飞机,”内裤一边走向沙发,一边说:“咱俩是兄弟,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告我一声呢?要不是水儿和丫头告诉我,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让我知道。”
“你就这么回来,”我问:“你爸妈知道吗?”
“我刚下飞机就接到丫头的电话,完了就直接过来了,还没有来得及回家。”说着他坐到我一侧的沙发上,然后扔给我一块巧克力,说:“还没吃东西吧,我也没吃,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吧。”
我接过巧克力,吃了一块,他吃了两块,一边吃他一边说:“刚刚丫头跟我说,她想到了一个地方,文叔可能会去那里,但她没敢跟你说,你一个人她不放心,现在她又出不来,所以她希望我来找你,完了和你一道过去看看。”
“哪里?”
“天秤阁。”
天秤阁,内裤的话让我突然想到这是极有可能的,但是我不希望老爸真的去了那里,因为这也就预示着那叔说的,最近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真的与我爸有关,诺城人很多都相信拉什努的审判,骨子里相信,作恶者平时都不怎么在意,可往往陷入一种绝望的时候,担心的不是现在即将面对的惩罚,而是死后的第二次审判,灵魂世界的审判,拉什努的审判。想到这里我问:“我妈是突然想到什么,或者接到别的电话离开的,还是之前就打算去哪儿?”
内裤想了想,说:“对,阿姨原本是准备回来的,但在开门的那一霎那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匆匆走了。”
“那就对了,”我们之所以之前都没有想到天秤阁,是因为我们都丝毫没有质疑过我爸,现在,我们依然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但是,我确定的说:“我妈可能去了天秤阁。”
内裤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静静的等着我的决定。
我说:“好吧,你先回去,我知道了。”
“不行,”他说:“我答应了丫头,一定陪着你,而且就算没有这个,我们还是兄弟。”
“随便吧,”我说。接着我拨了一遍老妈的电话想确定一下她是不是真的去了天秤阁,结果关机,估计是没有电了,于是,我只能拔掉手机电源,和内裤一起,关灯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