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接着又将那口残存余温的气息呼出。伴随着凝神益气的香,心仿佛平静了些。脱簪、解衣,一切皆如往常一样。只是心中的念想,怕是再回不去从前了罢。临着面前卧榻与锦衾,观室内陈设之华美,便由自心底升腾出一厢悲怨,却也道不出是什么哀愁,又泫然而涕泣了。
兴许是今日劳顿不已,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就觉着乏累异常。好容易才拨烛垂帐,渐渐入眠,少焉,便又联想起所发生之事,神情又紧张惶然起来,惊惧之情一触即发,显于神色,久久不能安睡了。
如今回想方才那几幕,便是真真切切地觉着那是怎样的怵目惊心,自己是怎样的愚蠢了。我方才与之争执的不是他人,正是大纾的第三位国君,泠风。一位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帝王。我之所以这样以为,还有另一个缘由。入宫之前,我也大致了解过泠风的脾性:诸如多疑、易怒、敏感持重、不愿被人左右等。这倒是尹嬷嬷特意告诉的。或许是因这位君王身上所发生的非比寻常的事,故脾性也非同寻常帝王,左右难以侍奉倒也难免。
之于发生在泠风身上的非比寻常的事情,国内上下大概是人尽皆知的。其罪名,倒是与寻常人丝毫不染,却又能使寻常人之族顷刻间灰飞烟灭的,身为重罪之最的弑君。
泠风是有充分的缘由的。他虽名为先朝三皇子,先帝唯一的嫡子,然是有血统不正之嫌,故一直不得为先朝老臣器重,鲜有提及。而先帝亦对其谏言不睬不问,甚于听信后宫之言,立少子为太子。泠风自以为辱,弑君弑父,以雪耻辱,这些道理倒也顺理成章了。 而后此事便传得沸沸扬扬,无论贵胄百姓,无不议论纷纷,之后又横生了不少说法。此事或真或假无人知晓。一个月后泠风便登基为帝。正是由此,泠风执掌政权以来,颇受天下人之非议。幸其处事果断,天下才未有混乱动荡之势。以私之见,处于此境之中,亦能以一己之力稳住局势,倒并非易事。如此,方才泠风与我争执,也合乎情理了。
我不知道这碧瓦飞甍之间究竟还有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人之一生,俯仰一世,犹如幻梦。或沉沦于梦,纵身于浮华之间;或如梦方醒,挣扎在浮世苦痛之中。苦难欢乐与否,听凭己之心志。每个人,终将随着自己的意志,走向自己的那条路。那就是自己的命运。
朦朦胧胧地,眼界逐渐浮出点亮光。猛然睁开双眼,见瑛珠正轻轻地敞开锦帐。我一惊,身子微微前倾,软衾从双肩滑至胸前,双肩刹时感到初秋的不怀好意,而又慢慢退回和暖的被中。我急切地问她:“如今几时了?”瑛珠鞠身行礼,一字一句答:“回主子话,现已寅时二刻⑵”
每日寅时三刻,皇帝便要在宣政殿受群臣之朝见,谈论政事。加上我梳洗更衣的时辰,送鸾驾出殿之时甚有些紧张。仓促起身,教瑛珠侍奉我梳洗打扮之事。
今日瑛珠倒替我换了件朱红色衣裳,其上缀着金丝线绣的海棠蛱蝶图纹。上衣里添了一件薄袄,又披了件大袖衫,我才不觉寒凉。京畿之地到了这个月份,往往使人怀念前几月的和暖甚是暑气,因这时秋冬的寒气已开始发散了。此时的感受与前几月倒有明显之别了。
瑛珠替我简单梳了单螺髻,插了一支紫金花簪。又替我搽了薄粉,在眉心用胭脂点了几瓣梅花,才使得铜镜面前的这个人既不引人注目,又不失妃嫔仪态。妆容清丽素雅,犹如栀子含苞欲放,亦有玉色蝴蝶翩跹起舞的灵动。
寝殿门发出清脆“吱呀”声,宫人小心翼翼地将天穹朦胧的光晕发散到殿内的每一个角落。殿中的器物与那溜进的光晕接触,反射出沉静而又安详的古铜色。并不明朗的日晖进入寝殿,殿里被这昏暗的光线照耀,因而显得幽静深邃了。
我缓步步入殿中,生怕有一点响动惊扰了这宁静和谐之景,亦怕惊动了泠风。借着渐渐明亮的日光与点点烛火的亮光,我走到榻前,凝神屏息,伸手缓缓撩起帐帘。泠风面朝里地侧卧着,被渗进帐中的丝缕凉气所惊醒,不由得微微翻了个身。身侧原本就几欲坠下的被子经这一折腾,“嗤”一声便滑落下来。泠风又是一惊,猛然回身顾首,见我在身侧,呵了一声,慢慢坐起身子,将被子扯回榻上,脸色微微显出桃红。
婢子早已备好热茶,用白瓷盅盛着。我将瓷盅端起,半立着以双手捧着端给泠风。泠风默然接了茶盅,将盖碗翻起一条缝,又滤了滤浮沫,不紧不慢地用着茶。那股茶香还欲悄悄溜出,转眼间倒俱被泠风吸入鼻息。
而后是服侍其洗漱更衣之事。一众婢女捧着叠的整整齐齐的衣物一拥而入,更是迎来了初升的旭日。那如轻雾的日晖随着旭日的升起而逐渐隐去。殿内迎来了第一缕日光。
待婢女走近,身侧便被暗香所侵袭。皇帝的衣袍素来是以香草熏。雅致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取香草养身益气之效。婢女依次上前,我将婢女手中隔
搁板上衣物一件件地替泠风穿上,又为其绅好衣带。泠风倒也顺应地揽衣,有时不经意地看着我。我神色颇为紧张与窘迫,一直低眉垂目规避与他目光的交触。
那是一枚绣着青紫鸢尾花的水蓝色荷包。物什虽小,做工却是丝毫不掩绣者精湛的技艺与真挚的心意。每针每线,疏落有致,好似将池中鸢尾采下,又在上面缝合。其下横连着六枚以五色丝线打成的缨络。各缨络下则饰有细长的流苏。与佩玉、饰带这些男子之饰物搁在一起,这枚绣工精致的荷包便显得分外使人瞩目。
我正将这荷包拾起,放于眼下端详。荷包内层夹有研磨地细细的香粉。抚摸起来,柔软异常;稍一挤压,龙脑怡神的气息四下溢出,形成清凉的气流,久久未散。待龙脑气息稍淡,温和的玫瑰尾香浓了些,又倏忽吹散了。
泠风显得十分急躁,顾不得理好衣襟,冲上前喝道:“别碰!”语罢伸手将那荷包一把夺去。我骇的一颤,一下便跪倒在地。我自是惊惧万分,心里亦极其不宁,思忖着此物究竟有何奇异,至于泠风为此态。
立侍的婢子更是心惊胆战,不敢妄动,无不屏息而由衷地惧怕了。泠风顾自将玉带系好,戴上银指环,半晌才沉声道:“很重要的东西罢了。”又匆匆出了寝殿门。皇帝的车驾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一众宫人随我出殿相送,跪送至宸舆出正殿门。
但凡第一次被临幸的妃嫔,皆要往朔承殿,于殿前叩谢皇恩。昨夜虽事出无意,倒也是皇帝亲临,不能不依礼行事。
眼下正是七月流火之际,日光相比之前几月,从炽热至柔和,甚让人心境也有了大的变换。原本躁动不安的心思亦随天象而逐渐平和了。然这也并非真的宁静。稍显安宁的心境,似乎潜藏着汹涌波涛的暗流。若有一丝不自意,恐会深陷这无边灾祸之间。
残夏初秋之交,天气的确能够让人由内心而感叹神清气爽。宫里花园种植的绣线菊也轻吐芬芳,线型的金黄花瓣倒还紧紧瑟缩成一团,真如一团线球。只是那异于寻常的花朵的奇异之香,也冒出来一了点点。虽道只是一点点,却也浓郁非常。初嗅有清香,后有刺鼻生涩之味。因故此花适宜庭院观赏,插瓶供养者不多。
宫道宽敞,路途并不显得冗长。约摸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朔承殿外。朔承殿是皇帝在闲暇时间娱乐的殿阁,平常是空闲的。
霞光将宫殿群笼罩着,翘头檐上染上了黄澄澄的颜色。檐下悬挂的宫铃也被这万道霞光照射得锃亮,使人产生一种甜蜜的倦意。
我挟念香在玉阶前肃拜,念道:“妾卫氏谢陛下恩。愿陛下龙体康泰,百福具臻,珠联璧合,瓜瓞绵绵。”声音柔和而又不显得过于柔弱,趋向于柔韧。
言罢,殿阁四周仍是静悄悄的。侍卫仍坚守在岗位上,唯有屋檐上数只飞鸟叽喳应答。
我默然起身,退而离去,往南步行。朔承殿往南行不远,正是皇后所居的清宁宫。天色已微微泛蓝,细小的云片散在天空中,犹如河面泛起的小小白浪。金灿灿的晨光洒在身上,暖意随之而来。
注释:
⑴严格来说,太医是不会给帝王后妃诊治的。帝王后妃的医疗事务由尚药局(隶属殿中省)负责。“奉御”是尚药局最高行政长官
⑵古时一昼夜分一百刻,四刻为一小时,一刻约为现在的十五分钟。与现在定义的“一刻钟”基本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