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礼道:“有劳公公告知。本主即刻准备。”说罢示意念香。念香似乎有些犹豫,瞥了我一眼,把几两碎银塞到他手中。
不料他却连连摆手,跪下支吾道:“奴婢不敢。”
想着念香方才那一瞥,我便没有再为难他,只是恭敬地道了谢,教瑛珠送他出去。
我择了一股鎏金花钗和一把花鸟金篦,教念香为我绾发。
“主子有所不知,自当今陛下当政以来,对那些贪官污吏查处的万分严厉,内宫亦不除外。我们这些奴婢们,怎敢去哪个主子那里捞什么油水?”
我缓缓放下胭脂盒,“看来陛下是治国有方。”
只是他并未传召我,而是直接来见我。让我内心不免有些紧张。
念香又在我脸颊上擦了些脂粉,这样显得脸色不会太苍白。
一切准备妥当后,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只闻殿外一声轻咳。我连忙前往殿外迎驾。
“妾卫氏叩见陛下,陛下万福。”
“不必多礼,淳于氏。”他声调低沉,却并不有气无力。他伸出左手拉着我。他的臂膀似乎有些僵硬,只是微微抬起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我愕然,本来那分志在必得的勇气忽然烟消云散,冷汗骤然而下。
我看见他左手拇指时,万分惊异——镂空银指环,蓝中带紫的宝石。我一时哑口无言。那日他见到的人,正是我。
我愣在那里。前额后背不由渗出几滴冷汗,未几便又沁入骨中,仅剩几丝寒凉之意。整个身子颤栗着,惶然无措,久久无言。
我随他缓步移进内殿。我跪在殿中,气息凝噎在喉,焦灼地疼,眼泪仿佛就要落下来。
沉寂,沉寂。屋内的所有物什都似被无形的丝线缢着,气息减缓了不少。连壶漏之声也缓了下来。我企图言说什么,却也被缢着,无法开口。
良久,他才呵了口气,缓言道:“你既知我,为何不认?”
我气息骤然急促,微微垂首:“陛下,妾身只愿知,妾身父亲到底……”还未及我讲完,他便蓦地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继而怒道:
“后宫不得干政。淳于氏,你可知罪?”
我再无法抑住眼泪,涕泪齐下,哭道:“即便父亲有错,然也罪不至此。妾身只求陛下能够念我父亲往昔之功,从轻发落。父亲身子常年有恙,恐是受不住岭南烟瘴的!”
他忽地拍案而起,斥道:“你父亲玩忽职守,贪赃枉法,使朝廷蒙受巨大损失,这难道不是你父亲的过错吗?律曰‘贪绢二十五匹者绞’,将你父亲处流刑,已经可以算是看在你父亲多年为官,格外开恩了。为官者,理应清廉为先,忧国忧民,为国家之表率。而你父亲却倒行逆施,罔顾国法。如此,你还要作何辩解?”也许是出离的迁恼,他手支撑在案上,一起一伏地喘着气。
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神色尽失,嘴唇微微颤动着。我不愿再说什么了,也无需再说什么了。心中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意。我之前的打算,从方才开始,已是毫无意义了。我自是知晓,此事不就,再无任何办法挽救父亲,族人。
他手撑在案上,轻轻喘息。忽地脸色又变得十分惨白,如同被吸干了血,白得可怕。面容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着,眉头紧紧皱着,迷眩良久。仿佛就要栽倒。我一时顾不得自己伤心哀怨,忙上前将他扶住。
我是知道他有此疾的。尹嬷嬷告诉我,皇帝患此疾已有多年,且无法根治。时常发作,常痛得彻夜难眠。所以侍奉左右,才格外当心。我将他搀着,慢慢移到榻上,送了些水,又急忙吩咐念香传召尚药局奉御⑴诊治。
现已入夜三更。各宫门早已下了锁。宫外连鬼影也找不着。偶尔会从屋顶上传来凄厉的猫叫。然是倘若去刻意寻找,也定是白费功夫。
尽管相隔一层锦帘,我却也可以想的他痛苦的情形。
很小的时候,长安周围各郡县连年干旱,颗粒无收。朝廷已国库紧张为由,救济银、救济粮秋毫未予受灾百姓,成百上千号人从各地流亡到长安。具体的情形或因年久,已不太记得了。只是街头巷尾那些乞讨的,快要饿死的人,那种饱受苦难垂死挣扎的眼神仍是记忆犹新。他们被着巨大的灾难折磨的不省人事,夹杂着脸上万分惊惧的神情,兀自地抽搐。面部布满了可怕的皱纹,脸色显现出苦痛的青绿色。不久,这种青绿色便被代表着死亡和解脱的纯白色所替代了。那种神情,刻骨铭心。今日忆起,仍心有余悸。与其说是余悸,倒不如说是震慑。后来想要忘却此事时,反倒记得更加清楚。
二位奉御匆匆赶来。有外人在场,我也不便在御前伺候,便教念香和瑛珠在前殿随侍,自己独往侧殿暂歇。一时间所有经历的事情一并涌入头脑。加之殿中香炉中久闻会觉着甜腻的芳香,便倍觉头昏脑胀,苦痛不已。
半晌,念香轻轻推门,缓缓拨开垂挂的珠帘。一切动作都显得悄无声息,生怕会惊着我。她只轻声说陛下已无碍,只是今晚怕是要在此留宿一晚。我脖颈轻沉,只“嗯”一声应答。念香却像十分焦急,试探地问了一句:“主子可无事?”我倒小声叹道:“方才震慑天子之威,受了些惊吓。”未想她却捂口浅笑,一点不在意的:“第一次见到天子,难免会紧张。往后见面日多,自然便不会感到有何拘谨。”我的面颊蓦然涨红,连忙语无伦次地岔开了主题:“今晚我就在侧殿宿下,明早兴许还要拜谒皇后……”念香倒也机灵,忙止住了话匣,却又还半遮着口,但仍掩不住眉眼间流露出的几丝笑意。
“侧殿已经打理好了,主子赶快歇息罢。”她也不和我闹了,规规整整道。说罢又轻声吩咐殿内的几个小宫女将炉内的香换些安神的来。语罢才悄然退出。
我默默地背过身去,解开裙片,缓之又缓。藕粉色的上衣早已被冷汗浸透,被秋夜里的凉气吹拂,如寒秋清晨里草的叶片上结得寒霜似的。上儒轻轻滑下,脊背上便觉着有几丝凉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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