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见过狄殿中？”我大为惊疑。后宫为女眷居所，前朝之人万不能踏入此地，更不必说为后宫宫女所见了。这也是异事了。
不料念香却显得丝毫不在意，道：“正是。虽说外男未经准许，是不可踏进后宫一步的，然狄殿中偶尔也会随从圣上在花园走动。这事圣上是默许的，倒不算得什么了。就是那时候，狄殿中望了瑛珠一眼呢……”说罢她脸显得更红了，捂着嘴咯咯地笑出声来。
“啊？”我惊悉此事，倒对宫闱中事愈加看不明朗了。
“那……狄殿中是否有婚配？”
“尚无。不过上门说媒的可大有人在，狄殿中未尝答允一桩。家中还有两男一女，倒算得上美满。”
“宫中宫女大都是知道这些事的。主子是侍奉圣上的人，不知倒也正常。”我正欲追问，念香便抢道，神色娇羞而又泛委屈，委婉地示意我不要再问了。
原来如此。我暗自笑道。不过这也并不全归罪于她们。这些十六七岁正值美好年华的少女，这辈子再无法出宫。只能随着时光缓慢流逝，在宫中老去。这一点点的奢望，倒不能算是罪过。
我亦知这奢望终究是奢望罢了。然仍是教念香劝瑛珠不要想得过多，安安稳稳，恪守本分便是。念香稍有些迟疑与不解，还是道诺离殿。
如今我是想隐居在宫中，什么都不要再想，也不要再做些什么了。我知道氏族如要免于罪责甚是重振，我有无可推托的责任。而我更不愿自己在皇宫这万丈深渊中，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而与氏族更大的灾难。况皇帝阴晴不定，心思难猜，若再贸然提及此事，氏族恐会是灭顶之灾。
晚日，我立在案旁，欲作家书，却迟迟不能下笔。问何说何，都让我犹豫不决。本想着往后再写不迟，然心中不安日益增加，不闻不问终是难安。直至提笔书了几句，才顿悟即使写明实情，哪里会轻易传达出去。从内宫往宫外传达什么消息，虽不至于艰难，重重核实还是有的。上下无一例外。信里若出现什么不应写的事情倒不一般了。故我只简略写明自己这里安好，又询问家中现今情形。
瑛珠这时倒过来送了些茶水，仍如往常一样寡言，只是羞赧之色仍未褪去手也有些抖动。
我将她唤道跟前，嘱了她将信送出。我略思索，继而又问她：“你可知宫中有一主，曰宋氏？”
瑛珠窘笑，道：“奴婢并不知宫中他主之事。”
直至此时，我方想起宫中禁令严格，奴婢窥探主子虚实此类事是绝不会有。欲知道这些，除问询皇后或是其他执掌后宫之权的嫔妃以外，也暂无他法。我微微点头示意瑛珠。
这几日倒过得十分舒坦。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外，我再也未有什么活动，整日在阁中绣花读书。宫里亦是安详，一切事皆如寻常。司衣司的女官送来几匹织花锦，言是数日后皇帝生辰，特意赏的。也许几日后的宫宴对于我而言，是一件重大之事，只是这是对于先前那个有着清白家世的我。如今的我，已然毫无机遇了。我亦未将此事铭记于心，依旧是往常那般。
念香反倒替我着急了。自我上次被临幸后，念香盼着皇帝再入昕言阁的念想日愈增加，甚至溢于言表。我倒是觉着终日安稳地在阁内活动，不见外人，不承宠，也未有什么不妥。侍寝承宠于我，倒真不如往刀刃上撞了。
念香予我说：“主子不愿争宠固然是好，只是也不能让他人看咱们的笑话啊。主子若今后再无圣上之眷爱，不是平白落人笑柄么？”
我心中不免横生怨厌，冷对道：“圣上政务繁忙，数月不入后宫也是常事，又何必如此性急？”
近日虽稍显寒凉，天气却依旧晴好。我不由得想出宫在花园里转转。却又是怕生出事端。念香瑛珠她们，是极力鼓励的，大抵是整日待在屋内都觉得沉闷罢。
瑛珠早备好了首饰衣物。这些都是特意赏赐的，品质自然不差。加之瑛珠心灵手巧，这些珠饰绸缎更是将其最大价值展现于众人。
百花园正是宫中最大的林苑。中种各种奇花异草，四季有花，三季常绿。且置岷峨怪石，重峦叠嶂；又通太液池水，植芙蕖菡萏，引无数珍禽栖身。池上建八角水亭，可观池中景；五色琉璃，层层碧浪，上下争辉。曲折回廊，萦纡小径，皆可成景。集天地之灵，聚四海之韵。游玩其中，迷离恍惚，似置身仙境，令人流连忘返。
此时已过正午，天光微微泛红。细碎平整的鹅卵石铺于小径，踏上去格外舒适。园中各色秋菊整朵整朵地盛开，傲寒开放，全无秋时应有的悲凉萧瑟之感，一股菊香充斥于整园。杏树高耸，其间已结满初熟的杏子，几日后便能够采摘。
园中其实并无些许人。多是与我同级的宫妃，来此游玩解闷，但彼此之间倒说不上什么话；鲜有位高的嫔妃来此。
不知不觉，我被引到水廊那边。与陆植花卉不同，太液池中芙蕖，已是一片荒芜。日光笼在倒伏的枯枝残叶上，分外凄清。此哀伤之景，犹使人心生悲戚哀痛，故水廊中空无一人。
步至水廊尽头，我才发觉有人在临池的八角亭中。亭中有一女子坐在石墩上，有五六宫女随侍。我心中顿觉此人非寻常人等，只不知其人为谁而已。念香轻声道：“此是蓬莱殿的林昭仪。”
我倒不能转身而去，只得入了亭，也好拜见这位昭仪。
林昭仪松散地梳了堕马髻，以衔珠凤凰绾着，三股珍珠垂在其耳畔，随身形而动，十分曼妙。杏黄齐腰裙摆绣着几朵合欢，显得生气勃勃。
我缓步走入亭中，侧行至林昭仪跟前，行礼道了万福。
“淳于氏？莫不为前几日承恩之人？”林昭仪之声之于皇后，显得稚嫩柔弱不少，因声而测，与我年岁不相上下。
我轻声应答。林昭仪未说什么，自顾自地道：“秋日里难得有这样好的天气，猫可喜欢的紧呢。”
一只黄白相间的奶猫，紧紧地缩成了一个球，伏在她膝上，呼呼大睡。
“话说起来，妹妹也是有福气。这些事陛下是最忌讳的，妹妹偏偏又撞上了。如今陛下非但不予追究，反倒让妹妹继续留在宫里，除了妹妹是有福之人，时来运转之外，倒也无其他缘由了。”林昭仪毫不掩饰地将我身份与自己疑虑述说。
“妾身不敢。妾身卑贱之躯，如何有那福分？实是陛下宽厚怀仁，也才得苟且保全。”我抑不住心中苦闷，落下泪来。
林昭仪将我手缓缓牵起，默然嗟叹，而又道于我：“木已成舟，妹妹已为陛下的妃嫔，首要之事自然是侍奉陛下，其他之事就不要过于忧虑。”
“退万步言，此事陛下也并未纠察，他人之言又能怎样？不必在意往日如何，如今才是最要紧的。”
我含泪颔首，以绢拭泪。又觉失仪，躬身道谢。
林昭仪将我扶起，又道：“久在自己宫中不免乏闷，妹妹倒也要多出来走动，多结识几位姊妹才好。”
亭外匆匆过来了两个宫女，见我与林昭仪，低首行礼。又步至林昭仪身侧，拜道：“陛下晚日移驾蓬莱殿，还望昭仪早日回宫准备。”林昭仪应声而允，回首谓我：“那本宫就先告辞了，妹妹请便。”
我躬身而送。在四处游逛少时，亦去。
注释：
⑴出自《后汉书 和熹邓皇后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