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千秋纪 > 鬼魅

    他远不如之前那样精神,即便病愈,也难掩脸色憔悴。连行走也不甚稳当,身边宫人紧紧搀扶着。

    一阵狂风怒吼,拂地人鼻息间的气流骤然凝华,使人透不过气来。

    他的身子也随风倾斜。他忽而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我紧执他手,方才稳住。他将身后的袍子裹得更紧了。

    我扶他坐殿中。相对无言。

    泠风斜了一眼我腕上的玛瑙钏,冷言道:“原来淳于宝林也深信这鬼神之道啊。”

    我捏着那串红玛瑙,手心渐渐发汗、黏腻:“妾身不敢。妾身向来信奉孔夫子所言‘敬鬼神而远之’。因不愿接触,又怕触怒得罪,故要恭敬对待。”

    他无奈地呵了一口气,痛心地闭了眼。

    殿内又恢复了往常的死寂。莲花苞形紫铜香炉中吐露薄薄木樨香,白描出片片祥云、烟花。

    “妾身斗胆一问,望陛下恕妾身不敬之罪。”

    我心中自有许多疑问,而这疑团,唯有泠风自知。

    “说罢。”他头一沉,对我应答。

    “陛下……如何得知妾身就是淳于氏女子?”

    他沉吟不语,思索一会儿,以右手支撑着头,半倚在凭几上,漫不经心地道:“这倒简单。那日天色正晚,凭谁能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过夜?何况是一位良家女子。”

    “翌日我便知道那是你。你穿着并非寻常人家,面色而又呈现仓皇不安之态。在那日有过一些变故的世家唯有淳于氏。”

    “而那卫梓兰,我原在周府见过的……”

    我凝神听着。待他讲完,继而问道:“那陛下为何又将我留在宫中?”

    他思忖半刻:“按律,你已是俞家中人,你父亲本家之事,应不与你相干了。”

    “不过,论谁家中有罪臣之女,皆会惹人非议罢。这倒是一种宽恕。”

    泠风略顿,长息:“此事乃你父亲一人所为,与你家族之人无关。然律法严苛,天下之人弗不能遵。”

    竟然是这样……未曾想,此事竟有如此隐情。他其实是有心向着我?……

    “陛下恩情,妾身无以回报。妾身定当恪守本分,尽力侍奉陛下、太后。”我眼中模糊起来,跪拜道。

    泠风没有回应。但体态微斜,微眯双眼,脸上浮现几丝困倦之态。

    “陛下大病初愈,要格外注意身体才是。请陛下回宫歇息罢。”

    他轻声应答,缓缓起身。

    “妾身恭送陛下。”

    泠风走后,我便急着写了一纸家书。我在信中告知了我现今安好,不劳家人费心。其余只字未提。我将信交予奴婢,教其递出宫外,捎给将行岭南之人。

    泠风此言,让我松了一口气。这倒可以认为我只要不为违规制之事,便可相安无事。一来,我的忧虑便迎刃而解了。

    我不知应如何谢昭仪。若她不与泠风相求,我恐怕终年要处于惶惶之中。昭仪听闻倒只是苦笑,道居在深宫,何作答谢?不过姊妹相持照应耳。我有何难处,尽向她说便好。

    但日,过来紫栏殿一叙之人便多了。其中不乏欲与我结友相亲之人。金兰之谊固贵,一旦发展为朋党之流,便百口莫辩。虽如此,我还是接纳几位心性沉稳之姊妹,有时无趣便可相互有派遣之处。

    事既过,那些秘闻仍引起众人注意。重云阁本为宫中西北角的小阁楼。六年前五皇子为皇帝软禁于此。后此地突然走水,重云阁也无可幸免,一并焚毁。灾后重云阁已成废墟,恰逢国库空虚,整修重建便搁下了,至今也未再建。现今皇宫西北角仍遗留着六年前的废址,不过用墙封住了。

    值得一提的是五皇子之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日大火后,五皇子便全无音信。如今是活未见人,死未见尸。众人对此猜疑不断。活也好,死也罢,针对的皆是皇帝。若不是五皇子有这么个六亲不认的兄长,哪会落得个这样下场?……兄长蓄谋杀弟一说便流传开来。

    流言愈传愈烈,自然人心惶惶。其间皇帝倒有过澄清,不过是适得其反,愈闹愈凶。直至太后出面,将为首生事的几个太监宫女处死后众人方才收敛。此后太后又下懿旨,连着皇帝登基前的一众传言也禁言。

    不过说来,如今能够肯定的则是五皇子的确已经薨逝。欲以此事做文章之人怕也难以如愿。

    已经是深秋时节。太阳黯淡下来,在轻绡似的雾中,透出迷迷糊糊的紫色的余晖。远处几只鸦雀怯生生地叫着。寒冬就快来临了。

    晚间,倾容过来紫栏殿见我。翡翠暗青小团花的毛织襦裙摇曳,外罩石青半臂衫,臂上飘曳行云般的水绿帔巾。身姿婀娜,若空谷之幽兰,遗世而独立。

    我略微欠身,道“万福”。她一把将我拉起,坐座上。

    不过她的脸色可不若平静祥和,幽怨之色攀上脸庞。我便知她要“兴师问罪”了。

    “陛下又来你这里了?”

    迎面便是一股醋香。

    我淡然答道:“是。”我素是了解倾容秉性。倾容虽面相温婉,一旦吃了醋,心中便多有不悦之处,很难让人劝住。再言宫中生活实寂寞,有怨倒无可厚非,索性让她把气撒了好。

    “陛下已见你一面,如今相隔时日不多,便又再幸紫栏殿……陛下定是对你有意,才会三番两次见你的。”

    “你可真会留住人心……”

    ……

    我知晓,这些不过是倾容的气话。除了皇帝确实有幸于紫栏殿,其余皆是她的发挥。

    说了一通后,倾容竟眼含泪光,不住呜咽:“罢罢罢,兴许陛下便喜爱这样的女子,妹妹身上可是有我所不能及的东西罢。”

    我心疼倾容。皇帝,为世间最高贵的男子,而姬妾无疑是天下至多。而皇帝专宠独幸,不能雨露均沾,正是苦了千千万万同倾容一样的女子。处在皇宫的大院中,日日夜夜守着活寡,能不愁上眉头,怨上心头?

    哭了一阵子后,倾容渐渐沉寂。向我恕其失态。我轻抚她微颤的双肩,温声细言道:

    “姊姊正年轻貌美,可不愁男子喜爱。这才是入宫的第一年。姊姊从未让陛下注意到,陛下又怎会在意姊姊?说不准一个不小心,便隆宠加身了呢。”

    “当真?”她抬首斜望着我,眼中尽是疑虑。

    “嗨,姊姊便看着罢。总有一天,陛下是姊姊的。”

    其实我心中着实无底。皇帝喜爱什么样的女子我根本不知,何况这与我实在无关。此话说穿了便是一句劝慰之辞。

    折腾到辰星初悬,倾容才返回。我独坐在殿中。

    我在意的,是那分安宁,而倾容为之苦恼的,则是天下女子皆欲得到的自尊。这也许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路,但其中交织的,是那分来自真心的希翼。

    注释:

    ⑴零陵香之名始载于《嘉佑本草》,即《名医别录》之薰草。主治伤寒、感冒头痛,胸腹胀满等
投推荐票 上一章章节列表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