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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同命相怜(1/1)

    三、

    中山路是S 市最繁华的街道,全长不到两公里,S 市大一点的商铺都集中在这条路上。说是繁华,其实,除了大批判专栏,其它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晚饭过后,商店差不多都要关门。朱清民的家离中山路步行不到十分钟路程,一支烟的工夫就到达中山路最热闹的地段——鲁艺街南口。鲁艺街是S 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市文工团)剧团所在地。朱清民在远处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临街的一面墙前看大字报,是“鲁艺造反兵团”刚刚转抄出来的。朱清民走近挤进人群,抬头看到大标题:《***叛国投敌的经过》他的心一震,赶忙找到一处有利的位置站稳往下看。文章中说:***在中央音乐学院被看押期间不思悔改,1966年11月28日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外广播序曲由《思乡曲》改为《东方红》之后,感到彻底绝望……。1967年元月15日夜晚,在广州黄埔乘新港渔轮修配厂的2号轮偷渡,16日到达九龙海滩,然后在亲戚的帮助下转道美国。看完大字报,朱清民在心里惋惜不已;一个著名的小提琴家为何要叛国?他感到不可思议,转过身来往人群外边挤。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他的侧后面:“王筱琳?!”朱清民有些意外。王筱琳却很平静,很自然:“早就看见你了。”“看完了,走吧?”朱清民提议说,俩人一起挤出人群。想到前两天在自己家门口发生的事情,朱清民还有些尴尬,无话找话地问:“你喜欢……看大字报?”王筱琳没有立刻回答,没听见答复,朱清民偷偷瞅了她一眼,王筱琳那对没有睡醒的眼睛正盯住他,他立刻把头扭向一边。王筱琳慢条斯理地说:“没有事……瞎逛逛。”不知何故,朱清民突然感觉心跳加快,脑子里一片空白,鬼使神差地嘣出一句话来:“我也是……要不,咱们去纺织局吧?”“好啊!”王筱琳热情、积极地响应。此举让朱清民已经跳到喉头的心稍稍沉下去许多。从鲁艺街往东,走过两个街口到达春秋西路,这段路约长400米是中山路的中心地段。S市人说逛街,多指这条街。朱清民平生第一次和一位女同学单独逛街,又是在市中心地段,难免碰到熟人,因此表现得十分拘谨。虽说是并排行走,他们之间至少保有一尺左右的距离,而且谁也不知如何开头说话。照这样下去到下一条街口,她该提出:我想回家!朱清民在心里想,头上渗出汗珠来,也许是急中生智,终于找到一句话开头:“你说……***为什么非得叛国投敌呢?”这个问题让王筱琳的表情由天真无邪变成了激愤,她十分肯定地说:“人家本来就是从欧洲回来的,不爱国能回国?什么叛国?肯定是把人家整得太苦!我要是有办法,也把我父亲弄出去。”朱清民诧异地睨视了她一眼,她的脸因激动而变得通红。顷刻间,朱清民发现了她与夏怡之间的区别;对家庭出生带来的政治歧视,夏怡和朱清民表现出的是自卑和挣扎,而王筱琳表现的是不满和抗争,由于这种差别促成朱清民与夏怡交往从不心跳,而面对王筱琳他却一次次地心跳。当王筱琳发现朱清民异样的目光,马上收敛起来:“对不起,刚才我有点激动。你知道,我父亲是个画家,早在大学读书时他就参加共产党领导的学生运动。进城时S市后来的市委书记官衔还排在他后面。他却潜心自己的专业,50年代初他的油画在全省比赛中获一奖。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接踵而来,每次政治运动都拿他当运动员。你们在我家看到的那些画,都是他利用休息时间在煤油灯下偷偷画的。十年了,人生有几个十年?而且是年轻、成熟、最珍贵的年华。”朱清民算是开了眼界,亲耳听到一个女儿为自己右派分子的爸爸鸣不平。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朱清民随波逐流,他蔑视右派分子,就像别人因家庭出生而蔑视他,他在自卑的同时又以火红的政治标准去蔑视他人。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可悲!徐芳智认为王筱琳气质过人,朱清民想:他说的气质是否包含嫉恶如**不屈不饶的精神?往深想,王筱琳能在自己面前坦诚肺腑之言,说明她把自己视为知己。瞬间,他俩并行的距离拉近了,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交谈中不知不觉接近春秋西路,正在此刻一位女同学迎面走过来。王筱琳以女孩子特有的敏锐眼光先发现了这位同学,发音很轻像似自言自语:“王琪玲……”朱清民闻声注目也看到了这位同学,来人一脸的讪笑正看着他们,朱清民本能地向前跨了一步,欲上前去作解释,可那位女同学迅速转身逃走。霎那间,朱清民像似做过什么错事,倍感烦躁不安。王筱琳开始有点窘,但她很快就调整好情绪:“随她怎么想好了!”她的态度对朱清民起到了鼓励作用:人家女孩子不怕,你还怕什么?继续往东走,前面路口向左拐,就是春秋西路,此路向北直通中山公园。春秋西路的对面还有一条春秋东路,两条路的中间隔着一条春秋河。春秋河北端绕过中山公园,水系便四通八达。据说解放前S市周边的粮食和农副产品就通过水路从春秋河运往S市中心交易。两人走在春秋西路上,晚霞已经散尽,晚风轻拂给行人增加了几分清凉。天渐渐黑定,‘上玄月’从乌云中露出脸来,虽然是半圆,却很亮。相比之下春秋西路显得热闹,灯火辉煌,而河对岸的春秋东路则冷清,萧条。去纺织局在春秋桥西向左转弯,便到达寄坊路。去纺织局干什么呢?朱清民在心里想。中山公园这时候最清静,黑灯瞎火的又不怕别人看见,但他没有勇气说出口,他当心王筱琳怀疑他居心叵测。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王筱琳先开了口:“你在厂里忙什么?”这个问题问到朱清民的痛处,他有些沮丧:“无所是事,前两天派我到医院去照顾一个病人,上海师傅,家不在S市。”

    “为什么派你去?”

    “还没有给我安排机床干活,大闲人一个。不过,如果我不去医院,那天就得跟造反派去武斗现场。”朱清民把前几天发生在厂里的事情详细地给她讲了一遍,王筱琳表示:“这样也好,哪怕打杂也不与武斗沾边!咱们这些人就该像我父亲一样,多学点东西装在脑子里忘不掉偷不走,总有一天会有用武之地……。你们一中有个教美术的熊老师,是吧?他经常到我家向父亲求教,但白天从来不去,总是夜晚偷着去,而且去时总是捏手捏脚走到父亲房间的窗户下轻声叫:‘王老师,王老师…… ’生怕被别人听见。随后,父亲就要我们(姊妹)去给他开门(那是一间老房屋子,里面住着四户人家),我们把门一开,他便一溜烟地钻进父亲的房间。有一次,我当着他的面说:‘怕别人看见了受牵连,以后就不要来了!’熊老师装大耳朵,依然我行我素。”朱清民又一次体会到王筱琳泼辣的一面,他似乎很喜欢这种泼辣和叛逆性格,这种泼辣有别于小市民的专横跋扈,那是以独立见解和自尊为前提,不畏权势的当机立断。朱清民开心得呵呵大笑,连连赞扬:“你真痛快!……不过,在中国像熊老师这样的人应该不算坏人,因为他不害人只是自我保护罢了。他教我学过一年素描,后来,在萧老师的干预下,他再也没敢叫我去学画。我一直感觉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王筱琳很敏感:“萧老师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与你过不去?”朱清民陷入痛苦的回忆:“他高中毕业没有考取大学留校教书,是我们的班主任兼政治老师。首次见面,他就自我介绍:‘在反右那年我的几个同学被打成右派,成为人民的敌人,而我就在那时候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他一直认为我属于家庭出生不好又未能教育好的子女,总是想方设法打击我……。”王筱琳的脸上露出轻蔑的冷笑:“又一个踩在别人肩上往上爬的家伙!我们初中的班主任就是个政治投机商,毕业前填学生登记表,全班同学他都不关照,唯独在我的课桌前晃来晃去盯住不放松,不就是监督我吗?我重重地在‘家庭出生’栏的后边写下:‘历史***’五个字,他才满意地走开。”朱清民满心狐疑:“你父亲不就是右派吗,怎么算‘历史***’了?”王筱琳表情冷漠,不屑一顾:“右派也好,历史***也好,反正在人们的眼里都不是好东西,我往最恶毒最坏的填写让他(指老师)满意,让他快点滚开!”有共同语言就有谈话的基础,与王筱琳在一起说话让朱清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开心、放松和兴奋,他们边走边聊路程显得特别短,不一会就来到春秋桥西,向左转就是‘旅寄坊’路了,纺织局就坐落在这条路上。

    半个多月没有到这里来,今天纺织局周边显得特别黑,如果没有月光就会伸手不见五指。“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旅寄坊’吗?”朱清民有些神秘地问。S市第二中学是王筱琳的母校,就在附近。按说她应该知道‘旅寄坊’路名的来历,可她却摇了摇头:“我父母不是本地人,当地的情况连他们都不清楚,我也没听说过。”朱清民神秘地说:“我也是听祖姥姥讲:清末民初有许多外埠的商人在S市经商,遇到突然死亡尸体一时无法运回老家,就买一口棺材把尸体装好封存起来先寄放到这里,等找到合适的船只,再把装有尸体的棺材运回老家。时间一长大家就习惯地称这地方为‘旅寄坊’,解放后这条路被正式命名为‘旅寄坊路’。” 究竟是朱清民触景生情还是无话找话?此刻讲出这么一个故事来。王筱琳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向他靠近,口里还嘀咕着:“今天这里怎么一盏路灯都没有?”朱清民:“现在很多小巷子里都没有路灯,灯泡坏了没人管换。”

    黑暗令人汗毛悚然,若不是远处的高音喇叭狂呼乱叫,或造反兵团探照灯的光柱来回扫射,还真当心这地方闹鬼,朱清民在心里想。走近纺织局大门,往院子里看更是阴森森的;参差不齐的树丛在灰暗的月光中随风摇嘎,浓郁的树影像怪兽、像恶魔张牙舞爪若隐若现。主楼一楼走廊的天花板上亮着一盏路灯,泛射出微弱的黄色光晕。目睹眼前的情景,朱清民压低声音问王筱琳:“还进去吗”“没必要……,我们回去吧。”王筱琳小声回答。“那好,我送你,咱们走小路,近一些。”朱清民害怕再次碰上熟人,试探地征求意见。“也好,可我从没走过那条小路,你带路。”王筱琳说话时那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皓齿在月光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朱清民的心又重重地跳了一下,像似对自己说:她并非一只丑小鸭。

    在纺织局大门正对面50米左右的地方有一条窄得只能供一个人通过的巷子,为抄近路朱清民经常走这里。今天他带头王筱琳紧跟其后,小巷里没有路灯,连月亮的光都照射不进来,巷内一片漆黑。他们高一脚低一脚摸索着往前走,两分钟之后才听见朱清民说话:“终于走出来了!”哪知惊动了一只猫,突兀从他们之间窜过去,“啊!……”王筱琳惊叫一声,还扬了一下胳膊。与此同时朱清民急转身,伸手去扶她的胳膊,王筱琳迅速闪开,他没扶住心跳却加快了。“对不起,我是怕你摔倒。”朱清民委屈地解释。“哦,没事,一只猫跑跑过去了……”王筱琳为刚才的动作解释。朱清民还拘谨地站着,看见王筱琳已经走出阴影,他才快步跟上去。农历3月夜间天气偏凉,朱清民却浑身是汗。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朱清民才找到新的话题:“五一节佟大川邀请我们去他家里玩,你去吗?”王筱琳有些心不在焉:“去….你呢?”

    “去,不过我从没有去过他家,还不知他住那儿。”

    “我知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王筱琳回答。

    “我们在哪里见面?”

    “……就鲁艺街南口吧,佟大川的家离哪儿不远,而且你我都方便。”

    “老地方见?”朱清民憋足地幽默了一句。

    乌云遮住了月亮,风越刮越大,看样子是要变天。他们加快脚步走出惠工街,走进文庙巷,王筱琳突然站住:“快下雨了,你从这里回家近,再陪我往前走,等我到了家,你就会淋雨了。”朱清民不放心:“小巷子里不安全,还是我送吧!”不知王筱琳是客气还是害怕被人看见,坚持自己回去,朱清民拗不过:“那我就站在这里,你先走,等你走出这条巷子我再离开。”王筱琳:“行!我走了。”说完快速转身离去,朱清民站在路灯下,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又窄又长的小巷尽头。

    回到家里,母亲还在煤油灯下帮同事裁剪衣服。弟弟可能是太辛苦,加班回来匆匆忙忙洗完澡,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看见朱清回来,母亲开始埋怨:今天做的饭菜都剩下了……。为安抚母亲,朱清民盛了一碗饭勉强吃掉。母亲还在收拾碗筷,他就去洗漱,然后上床睡觉。可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夏怡和王筱琳的影相交替叠映在他的脑海中,我喜欢她们吗?……她们喜欢我吗?喜欢是爱情吗?不,不,我还小,我还一事无成,我一定要和她们保持距离,最好能够与他们保持普通朋友关系,我不能早恋!拿定主意,睡意慢慢袭来……。朱清民真是太年轻,他不懂得男女之间感情的发展,是不可能以他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他所谓的主意,后来给他带来了一系列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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