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厂殇情殇 > 第三章 工厂轶事

第三章 工厂轶事(1/1)

    一、

    午夜过后,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第二天拂晓天空泛晴,空气中弥漫着雨露和绿色植物的清香。朱清民早早起床,不到八点就赶到医院。走进病房何师傅已经醒来。束师傅帮他把床垫摇起来,让他斜靠在床垫上,看上去精神比昨天好。 “何师傅早!”朱清民上前问好,并鼓励道:“看起来您的精神比昨天好多了!”何师傅欣慰地微笑,从喉咙深部发出轻微的声音:“就是太麻烦你们……。”听得出他不是虚伪地客套,是发至内心的过意不去。朱清民安抚说:“没关系的,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束师傅打着哈欠补充:“是啊,你几天没吃东西,想吃什么可以要小朱或阿拉去买。”眼泪在何师傅的眼眶内闪动,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谢谢!老束啊,侬辛苦了一夜,赶快回去休息吧,有事阿拉就请小朱帮忙。”朱清民附和说:“是啊,束师傅,您赶快回去休息,现在有我呢!”束师傅还是像每天一样与朱清民交待完毕,才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病房。

    临床的病人正在吃早餐,食品的香味一阵接一阵飘过来,何师傅闻到后立刻闭上了眼睛。朱清民已注意到他那瞬间的表情变化:“您想吃什么?我去买。”何师傅摇摇头,同时,用下巴颏示意床头柜上的小钢精锅:“昨天,束师傅做的一锅泡饭,阿拉只吃了一口,没味口。”朱清民走过去揭开锅盖,半锅白开水泡饭,上面盖了几大块肥膘猪肉,白生生地一点颜色也没有,摇着头说:“您高烧几天,口里肯定没有味,这种泡饭怎么吃得下去?我给您做一点有味的东西吃。”何师傅有气无力地样子:“阿拉这个月的半斤肉票全在这里面,侬拿什么做?”朱清民:“只要您想吃,我就有办法做。”上午九点多钟医生查完房,朱清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才对何师傅说:“我去菜场买点青菜,回来给您做吃的。”

    离医院不远有一家菜市场,朱清民在那里买了半斤新鲜菠菜,还想买鸡蛋和粉丝,可是都要计划。母亲说过,破壳鸡蛋是不要计划的,但今天没有,只有回家去拿。家中没人,母亲和弟弟上班去了。朱清民拿了两个鸡蛋、一把粉丝,还倒了一小瓶酱油,盐和味精用纸包好,再带上自家的煤油炉子赶紧回到医院。病房内不准烧煤油炉,朱清民在盥洗间找到一块地方,把带来的东西暂时放在那儿。回到病房,何师傅睡着了,他轻微的鼾声伴随滴管内的液体,一点一滴地缓缓流入心田,节拍吻合显得悠然自得。朱清民蹑手蹑脚地拿起钢精锅将泡饭倒进杯子,再把那几块白生生的肥肉捡出来,带到盥洗间炼猪油、烧汤。朱清民的手艺不错,不一会一碗粉丝菠菜鸡蛋汤就做好了。端回病房叫醒何师傅,给他尝了一口,连说:“好吃,好吃!侬在哪里弄的肉,真香!”

    “就是锅里的那几块肥肉,先把它炼成猪油……。”

    “侬会做饭?”

    “妈在厂里上班,经常回家晚,我和弟弟从小就学会了自己做饭吃。”

    何师傅胃口大开,一碗粉丝菠菜鸡蛋汤很快就吃完。朱清民从盥洗间洗过碗筷回来,发现他的精神明显好转。何师傅请朱清民把床垫稍降一点,便可舒服地斜靠在枕头上同朱清民拉家常:“小赤佬,侬为什么不好好跟陈师傅学技术?侬上班就看小说,把青春的大好时光浪费了多可惜!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朱清民对人生的路该怎么走,真是很迷茫,他读过《人的一生应该怎样渡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崖》等红书,但是,无论他怎么坚持以书中的英雄人物为榜样做人,现实社会仍然使他感觉自己属于另类。在纺训班,他努力学习专业知识,结果,家庭出生好的人分配到大厂,国营单位。而他只能到小厂,集体单位。哪里都有萧老师那一类的人群,什么时候都巴不得阶级斗争的烈火越烧旺越,他们只有在整治别人的同时才能体现出自己有多么革命,美其名曰:政治挂帅。结果,那一类人不断得到重用和升迁。朱清民鄙视那一类人和行为,又看不到学好技术之后希望在那里。所以,他把精神寄托在拉小提琴、玩无线电和书法等方面,自得其乐。虽然,他不知道学这些东西对将来是否有用,但是,他相信总比搞打、砸、抢有意义。他推心置腹把心中的困惑讲给何师傅听,何师傅没有文化,对朱清民提出的问题也解释不了,但是,何师傅坚信学好技术迟早会有用:“阿拉在上海学青工时,大家你追我赶地学技术,生怕落人后,因为技术好工资级别就高,钱就拿得多。现在,不讲技术大家都懒得学,不愿意干活就说‘我不会做’,钱从天下掉下来?阿拉相信总有一天,还是要凭技术吃饭的……。等阿拉病好了,侬跟阿拉学,阿拉好好教侬。”何师傅说的话,也是朱清民的母亲经常训导他的话。在祖国山河一遍红的大环境中,学技术可是走白专道路,可是,朱清民却从中获得了精神寄托和力量!何师傅说的‘总有一天’,十年之后终于来到了,但是没过几天,何师傅坚信的技术优势就被文凭优势所取代。朱清民的一生注定命苦;二十岁苦苦学技术,三十岁又苦苦考文凭。

    当天下午六点钟束师傅来接班,听说何师傅吃了不少东西,也跟着高兴。束师傅还为朱清民带来一本《叶尔绍夫兄弟》,朱清民接过书来看了一眼,问:“你的书?”束师傅摇头讪笑:“阿拉哪有书,在厂里碰到刘玉婕,是她托阿拉带给你侬的。”朱清民心想,我没有向她借过书呀。束师傅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解释说:“刘玉婕说她也是受人之托,是一个姓夏的女同学让她转交给侬的,还说:不必赶时间可以慢慢看。”束师傅故意把‘女同学’三字说得特别重。朱清民明白了:肯定是夏怡托人给他送书,赧颜悄然而生。束师傅不愧是过来人,朱清民面部表情变化立刻被他抓住:“女朋友吧?”朱清民急忙辩解:“没有的事,就是同学之间互相借书看……,何师傅、束师傅没事我先回去了。”他害怕束师傅继续追问,赶紧告别。

    朱清民急匆匆走出医院,边走边想:从分配到工厂上班之后就和夏怡失去了联系,其实,纺织配件厂离夏怡的家很近,想去她家很方便,每天上班只要愿意就可以从她家门前经过。但是,他没有勇气往里边走,当心别人说他别有用心。特别是杨冰说喜欢夏怡之后,朱清民就更怕蹚这潭混水。今天,夏怡主动给他送书来,他突然到感觉自己有负于她……。“嗨,哪里去?”不知何时王筱琳走近朱清民,还没有等他意识过来,她又接着问:“想什么呀?看你全神贯注的样子。”王筱琳?!朱清民又惊又喜:“真巧!你怎么在这儿?吃饭没有?”王筱琳一幅活泼可爱的顽皮像,说话带银铃般的声音:“不想吃饭出来走走。出门时,父亲说有面包,我吃了一个也算吃过饭了。”王筱琳说话有一半朱清民没有听进耳,昨晚睡觉前想好的‘主意’从脑海里跳出来:‘我们都还小,我要同她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最好保持普通朋友关系。’主意指导行动,坏就坏在它是个不成熟主意,让朱清民屡屡做出后悔的事情,说出后悔的话。“我还没有吃饭……”下半句不好怎么往下说,就鬼使神差地把手里拿的书递给了王筱琳:“《叶尔绍夫兄弟》苏联作家柯切托夫的作品。据说写得很好,是歌颂工人阶级的书,我还没有看,你要没有事就先拿去看吧。”王筱琳是个既聪明又敏感的人,她立刻猜到朱清民的潜台词,接过书来:“谢谢!……哦,书是谁的?”朱清民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不过,还是正儿八经地回答:“夏怡请刘玉婕带给我的。”王筱琳诡秘地说:“她对你蛮负责嘛,多谢了,我先看,再见!”说话间转身离开,还拿书向朱清民示意。朱清民不置可否原地站着、看着她离开,内心充满惆怅;我真有那么饿么?晚饭后我有何事?如果我请她一同到家里吃饭,她也许会同意,那不是我所希望的?为何不争取呢?装什么正经!现在,人家走了又后悔!你到底想要什么?什么鬼的距离?普通朋友!你能控制得了?每次事情过后,朱清民总是这样问自己。但是,下一次再碰到类似情况,他照样裹足不前,以至王筱琳感觉他不可理喻。朱清民的胆小、自卑与家庭出生不好长期受压迫有直接关系。在聪明、自强内因的作用下,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神经变得十分敏感、谨慎、脆弱。其实,朱清民的本质不错,他继承了母亲的勤劳善良,聪明好学,从小就富有同情心。不过,美好的感情不会赏赐给那些在行动上过于犹豫和谨慎的人。

    一周之后,何师傅病愈出院。医生给他开了半个月的病休证明,在哪里休息呢?何师傅住在车间内一间用芦席隔成的房子里,上无顶棚与车间完全通透,白天充满灰尘和噪音,根本无法休息。朱清民建议:您干脆回浙江老家去。何师傅也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说起来,几十个支内师傅也遭孽,吃、住条件普遍差。厂里有一间搭在篮球架子后面的偏房,球架后面的两根斜支撑有三分之一伸到屋内。遇到下雨天,雨水顺着铁管子往屋里流,而且这间房子没有窗户,大白天进去也要开电灯。遇到潮湿闷热的夏天,一二十个人挤在一起,吃、喝、拉、撒什么气味都有。值得纪念的是:“红色尖兵”把S市市委书记‘看管’在这间房子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让他与几位上海师傅结下不解之缘。

    陪护工作结束,朱清民回厂上班。清晨,他看见一个穿军装的人,手持一杆气枪站在厂大门外的柳树下对着树丛瞄准,随着‘扑’的一声枪响,一只麻雀应声落地,树梢的麻雀受惊腾空跃起。何许是认为误判了危险性,不一会儿它们又重新飞回来,落在树叶丛中。只见那人将气枪加压、装铅弹,举枪瞄准,整个过程不到十秒钟,‘扑’又是一声枪响,又一只麻雀落地。好枪法!朱清民既佩服又羡慕。地面上已经有三只麻雀,等那人再次举起枪,突然,一枚石灰弹从‘造反大楼’楼顶部飞过来,在树梢爆炸(用酒瓶装入生石灰,使用之前加满水封死瓶盖,马上扔出去。是武斗中经常使用的一种自制武器。)麻雀群腾空跃起,全都飞走。穿军装的人迅速闪到大树旁的屋檐下,提着气枪抬头观望‘造反大楼’,却不见人影。朱清民跑过去捡麻雀,“躲开!小心玻璃啐片!”听到喊声,朱清民转身往屋檐下跑,吃惊地发现面前站着一张熟悉的面孔:“是您……周老师?”那人含笑看着朱清民,两片厚嘴唇之间露出雪白的牙齿,特别是上牙中的那颗银色假牙格外醒目。周老师伸出手来与朱清民握手:“惠工小学的学生吧?我叫不出你的名字,但我对你很熟悉。”朱清民随即纠正:“您在惠工小学当过一年大队辅导员,我还没有毕业您就离开了,您不可能对我很熟悉,最多是面熟……后来,您去哪里啦?”周老师一直在微笑,回答让朱清民倍感亲近:“后来我参军了。我爱人在新景小学教书,我们住在学校宿舍,与你只有一墙之隔,应该算邻居。学校那边地势高,你每天在家拉琴,我抱着孩子在墙头就能看到你,所以对你很熟悉。”听说是邻居,朱清民感觉十分意外:“我叫朱清民,您还在部队?难怪枪打得这么准!”经他一问,周老师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过,他还是简单地介绍了自己:“我1964年复员,现在与你同事,就在这个厂工作。”朱清民更高兴了,猜测道:“您就是周增强吧?“东方卫士”的坏头头!您怎么知道我和你同事?”

    “刚才知道的!早就听张颖说有个叫朱清民的学生,是从纺校分来的,她对你印象很好。之前,我知其名不知其人,现在刚对上号。”

    “就像我只知道您是周老师,不知道您叫周增强。”说话间,朱清民跑过去捡起三只麻雀交给周老师:“打麻雀干什么?”周老师又是一脸微笑:“吃,今天下班去我家吃烤麻雀。”“烤麻雀?从来没吃过。”朱清民乐意地接受邀请。当时的朱清民,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他没有料到与张颖、周增强等人接近会在其他人的心目中留下忌恨。当然,凭朱清民的性格即使能够料到,他也是会坚持自己的认识,走自己的路。周增强所在的钳修车间位于工厂最西边,朱清民与他一起走到精工车间门口分手,约定晚上去他家吃烤麻雀。
投推荐票 上一章章节列表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