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李惠走出房间后,朱清民才坐下来,但是,他坚决不喝酒。周老师给他倒来一杯温开水,自己倒了一小杯酒,在他对面坐下来,举起酒杯:“其实,我也就一二两酒量,你不喝酒就随意,没什么好菜,今天就吃麻雀。”周老师呷了一口酒,见朱清民没有动作,放下酒杯用筷子夹起一只麻雀放到他碗里:“吃!好吃多吃点,怕咸就喝开水。”自己则用手拿了一只麻雀啃起来。朱清民用筷子夹着麻雀啃了一口,感觉肉质细嫩滑移爽口。但是,筷子夹毕竟没有手拿方便,等到啃第二口时,麻雀从筷子中滑落滚到桌子上。“像我一样,用手抓方便省事!”周老师建议说。“好!”朱清民放下筷子,改用双手操作,不一会一只麻雀就被他啃得干干净净。伸手拿去拿第二只,忽然想起早晨打麻雀‘造反大楼’扔石灰弹的事:“红色尖兵的人总跟你过不去?”提起“红色尖兵”周老师的脸就阴沉下来,悻悻地告诉朱清民:说来话长,“红色尖兵”的彭劲松是个政治投机商!家庭出生好又有点文化能说会道,进厂时赶上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他是工作组的重点培养对象。文化革命开始后,彭劲松积极斗私批修,我们经常在一起组织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活动,后来一同组织成立“东方卫士”。但是,这家伙很会见风使舵,眼看S市保皇派大势已去,便带头反戈一击,把‘罪责’全部推到我和张颖头上……。彭劲松在反戈一击之前一直在追求张颖,但张颖对他没有感觉。我自认为了解他,跟他关系不错,劝他放弃‘剃头挑子一头热’他却把我恨上了。彭劲松反戈一击之后,参加了“红色尖兵”并看上了一个叫唐文玉的姑娘……批斗我和张颖都是他幕后操纵的。朱清民打心里看不起那些对女孩子穷追不舍的男人,特别瞧不起追不上就反目成仇的男人,他愤愤地说:“造反也好保皇也好,很多人闹事都怀有不可告人的私人的目。”周增强表示赞成,并试探着问:“你没参加什么组织?”朱清民坦诚相告:“我参加了纺训班的纺技红旗战斗兵团,但妈警告我:家庭出生不好的人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后来,亲眼目睹了一场武斗,我才决定告别派性组织,宁愿当一名‘逍遥派’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干八时’(每天上八小时班,不参加任何派性组织)”周增强放下手中的酒杯,聚精会神地听朱清民讲述,感情上与这位小兄弟拉近了许多:“我也看不惯打、砸、抢的行为,红色尖兵内部冲锋陷阵的人多数没有什么文化,说穿了他们也是被人利用,别看他们长得膘肥体壮,讲单挑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朱清民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就是个老师?”周老师很自信:“知道我在哪个部队服役?公安部队!专门看管劳改犯的。学了几年擒拿格斗,就红色尖兵的那些人,上来两三个根本把我没办法。”朱清民似信非信,抬杠说:“他们架飞机时你为什么不反抗?听张颖说给你挂的是铁牌子,当时,你就站在她旁边……。”周增强陷入痛苦的回忆:“她给你讲的?……当时,我和她被四个人押上乒乓球台,他们要我们向毛主席低头认罪,我哪敢反抗?被架飞机时是感觉挂在脖子上的牌子很重……(因牌子上糊着纸,不知道是铁板做的。)后来意识就模糊了。我是被人用板车拉回家的,李惠看见我的模样大哭了一场。在家休息了半个月,工资又被他们停了,不得不去上班……。哦,那次架飞机,张颖的头也被人狠狠击了一拳,据说现在还经常头晕。”
“如果你在部队不复员就不会有这些事,你怎么不当职业军人?为什么转业不回学校来工厂?”朱清民惋惜地问。
“一言难尽啊…..,”何许是酒后吐真言,在说出后面的话时,周增强显得十分沉痛:“我也是家庭出生不好啊……地、富、反、坏、右我家排第一。中师毕业之后分配到学校教书,才体会到学校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阶级斗争抓得更紧。最初的想法是参军,到部队去锻炼,彻底改造世界观,彻底背叛剥削阶级家庭,争取在部队立功、受奖、入党……。”说到这里,周老师扭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镜框,里面镶着各种奖状;五好战士、神枪手、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标兵等等。这些奖状饱含了他的辛劳和汗水……,周老师掉过头来继续说:“1961年阶级斗争还没有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我报名参了军。1962年开始,从上到下狠抓阶级斗争,尽管我一贯表现不错立功受奖,但也不可能提干,三年之后必须复员。回学校教书,虽说是教小学,但还不是属于知识分子范畴,还得接受工人阶级的改造,所以,还不如脱胎换骨,直接到工厂当工人。”
光顾了说话,盘中的麻雀几乎没怎么再动,看见朱清民拿抹布搽手,周老师又夹起一只麻雀放到他碗里。毕竟是第一次来周家,朱清民从小受母亲教育,特别注重礼仪廉耻,所以,麻雀再香他也坚决不再吃:“尝一点就够了,我是吃过饭来的。”为谢绝周老师,朱清民立刻起身去浏览那些挂在墙上的奖状,边看边感叹:“你呆在这个厂,没有用武之地啊!”经历过挫折的周老师,心态已经平和了:“就目前这样的形势,哪里有用武之地?只能以静制动,我踏踏实实地干活总不会错吧?业余时间我帮隔壁左右的老师搞搞修理;什么钢精锅换底、补面盆、修桌椅、修电灯等,他们干不了的事,我帮他们干。休息日骑自行车出去钓鱼、打鸟改善生活……哎,等到冬天,我带你去树林里打去斑鸠。夜晚,它们歇在树上,你用手电照它,它一动不动一枪一个准。”周老师越说越兴奋,朱清民感觉这才是一个普通人的真实生活……。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更是让朱清民心悦诚服;几杯酒下肚,周老师的话夹子打开了……周老师说话像讲故事,朱清民听得入神,突然感觉肚子隐隐作痛,很快又变成剧痛,痛得面孔发白。像这样的肚子疼,朱清民当然不是第一次,早在读小学1960年他就患上了这种病。记得有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开始,肚子也是隐隐作痛,朱清民认为是饿了,坚持往家里走。已经到达家的附近,肚子疼得连一步路都无法走了。他蹲下来用腿使劲顶着肚子依在墙角里,从他身边路过的人眼光中充满怜悯,但没人停下来帮他。朱清民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此刻,他多么希望妈妈出现在眼前,送他去医院……。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奇怪的是肚子不疼了。从那之后,朱清民遇到肚子疼就有了经验;把肚子紧压在大腿上,靠在哪里休息一会儿,慢慢就会好起来。今天是旧病复发,周老师有些紧张,关切地问:“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肚子疼?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吗?”朱清民摇摇头,冷汗从额头往外冒。周老师赶忙站起来,拉开五屉柜上面的抽屉,拿出一盒扎针灸用的银针,对朱清民说:“你在床上躺下,把衣服拉起来,我给你扎几针试试。”朱清民连忙摆手:“你……又不是医生,我坐会儿……会好的!”周老师不便勉强,只是不断强调:“我在部队学过针灸,爱人有点小毛病,我给她扎几针就好。学校有几个得风湿病的老师,经常找我扎针灸。”朱清民不肯轻易相信,但疼痛一点没减轻。“我扎针不疼,你疼成这样,早点扎针说不定已经好了。”周老师继续开导。朱清民忽然想起晚上还有事,老这样呆下去不是要耽误?这才抱以侥幸心理,按周老师的吩咐躺到床上,解开衣服露出肚子。周老师一边用手在他肚子上移动、压按,一边问:“这里疼不疼?这里疼不疼?”然后找准穴位用酒精消毒,扎了三根针,一边用手捻针一边问:“有胀的感觉吗?”朱清民已经疼麻木了,同时伴有紧张情绪,连说:“有!有!有!”周老师笑起来:“放松一点!看你紧张得肌肉发硬,我进针都能感觉到……。好,就这样,把腿弓起来。”几分钟后,又问:“好些了吗?把腿伸直试试。”朱清民听话,把腿伸直:“哎呀……好像不疼了!”他吃惊地坐起来。周老师大声喝斥:“躺下,我还没抽针呢!”朱清民彻底信服了顺从地躺下,让周老师抽针。稍后,站起来还扭了几下,的确是不疼了。整理衣服时,五屉桌上的座钟指向九点差一刻。“我还有件事要办,必须马上离开。”朱清民对周老师说。朱清民就这么好了,周老师当然高兴,不是光为朱清民恢复健康,还为自己的医术。听说朱清民要走,也不再挽留:“有事你赶快去,我们隔得近有时间常来玩。”
告别周老师九点还差十分钟,朱清民估计九点整能够赶到夏怡的家门口,能否碰到人就看运气了。一路上,朱清民的心仍留在周老师身上,今晚,周老师的言行对他影响很大,记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有这么一句话:‘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现在,有多少人在虚度年华?!而他们还认为自己正在成就或捍卫解放全人类的伟大事业……。其实,这个世界就不可能成就每个人做一番伟大的事业,但是,只要能像周老师那样主动把握生活,从许多小事着手利人利己,不是活得更真实、更幸福吗?
满月像一面镜子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中,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在天际,晚风轻拂凉爽宜人。如果不是“红建工”司令部的高音喇叭太吵闹,这样的月夜应该很迷人。朱清民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夏怡的家门口,广播里正播出:“刚才最后一下是北京时间21点整。”夏怡家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一盏路灯,朱清民有意站在路灯下,这样夏怡从家里往外走就有可能发现他。时间过去了六七分钟,夏怡从家里走出来,女孩子看人比男孩的目光敏锐,她一眼就发现了朱清民,并对着他走过来,颇为意外:“你怎么站在这里?”朱清民搪塞道:“…… 到一个同事家路过这里,我正在想,会不会碰到你,还真碰上了,你上夜班?”路灯下夏怡的目光由亮变暗,突兀幽幽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上夜班?”朱清民不会说谎,马上就露馅了:“刘玉婕告诉我的,她已经把书给我了,谢谢你!”夏怡有意揭穿他:“你一直站在这里等我?为什么不进屋去?”朱清民答非所问:“走吧,不早了,你还要上班,我送你一程。”两个人默默地走过一段路,一直找不到适当的话开头。朱清民没有姐、妹,从小和弟弟一起跟随母亲生活,几乎没有单独接触过女孩子,在情商方面只能用‘笨’字来形容。几十秒钟过去了,夏怡不得不找话说:“书好看吗?”又是几秒钟沉默“这几天很忙,还没来得及看。”朱清民谨慎地回答。“不着急,慢慢看。”夏怡说话时偷偷地睨视了他一眼。朱清民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当着夏怡的面撒谎,应该不是他的品得。尴尬之余,朱清民突然想起胸前佩戴的毛主席像章;这枚像章做工精细,朱红色的长方形旗帜上镶着一枚小小的金色的毛主席头像。它是朱清民徒步串联时,在韶山用五枚普通像章从一个井冈山来的学生手上换来的,戴在胸前人见人爱。记得夏怡曾经称赞过:这枚像章真漂亮!想到此,朱清民小心翼翼地把像章从胸前摘下来,双手递给夏怡:“送给你!”夏怡对这突兀的举动毫无准备,犹豫了片刻才高兴地接受。在交接像章的一瞬间,他们的两双眼睛聚焦在同一轨迹上,从夏怡眼神中朱清民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晶亮光波,以致他不敢正视,慌忙把目光移开……。夏怡像被浇了一瓢冷水,打了个寒颤,口里嗫嚅着:“你回去吧!再往前走会碰到很多上夜班的同事……”朱清民很直观地理解了夏怡说的话;既然怕同事看见就是有所顾忌,他不想为难她,立刻转身告辞:“既然这样我就回去了,五一节在佟大川家里聚会,你参加吗?”夏怡十分敏感,妩媚地看了朱清民一眼,问:“你呢?”
“我已经答应参加。”
“我也参加!”
“好,五一见!”朱清民的脑子里浮现出自己那愚蠢的‘主意’说话间迅速转身逃离,夏怡注意到,他没有犹豫没有回头。
与夏怡分别后,朱清民的心情十分复杂,他无法解释刚才为什么急于躲避夏怡的目光。如果这目光代表‘喜欢’那不是他所希望的吗?一个令不少优秀男生爱慕的校花,真能这么简单地看上他?天真地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朱清民想趁年轻干一番事业,不想过早地卷入到感情生活中去。所以,当感情问题不自觉地到来时,他采取了一系列幼稚的处理方法。一方面他鼓励杨冰追求夏怡。另一方面对王筱琳的感情采取冷处理,他不想伤害任何人,最后受伤害的却是他自己。其实,哪里有什么伟大的事业轮到他去完成,在政治上处于劣势的他,总是要求自己比别人更理智地生活,结果却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