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当她无数次的警告自己要忘记深刻的记忆,那么她的大脑在收到指令后一定会慢慢潜移默化中消除血肉横飞。譬如关于父母后事的所有后续,她在几个月之间几乎尽数忘却。她印象深刻的是接到电话的那天她手里撕开包装袋的雪糕还一口没吃,捏在她的手掌心中间一直到化成黏腻的液体。一不小心撒出来抛在白色的衣服上,芝麻块、甜腻的仿巧克力液体,黏糊糊的很恶心。
用尽力量用头夹住的电话从肩膀滑落,连着长长弯曲的电话线悬挂在桌下,电话线一伸一缩,回转一步下坠两步,滑稽的如一场无声的戏剧,冷冷的注视嘲讽着思微。陈栩后来抱着她说那天他是第一次见到思微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子褪去,全身的力量被抽干,一刹那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电话里传来喂喂喂的声音,被刀划破喉咙将断未断,残存的气息不停的占据生命里的最后一丝希望。然而话筒里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小时候父母通电话时他渴望知晓父母和对方的谈话内容,而话筒调节的音量也正好够他坐在一边若无其事的偷听,他对大人的世界津津有味,好似品尝珍馐,浅尝便不能辄止。他喜欢听严肃的母亲和五楼姜阿姨在电话里讨论家属区新来的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
姜阿姨人相貌一般,偏偏和所有已婚妇女一样,将所有的精力用在家庭和丈夫身上。而长此以往疏于管理自我。最终养成如今彪悍的模样。家属区里的人提及她都只会说她心宽体胖,是个老实的好人。
“哟,那女的穿的流里流气的,举止轻浮,行为轻佻。”姜阿姨在话筒那边说。
“谁说不是呢!”陈母带着眼镜,一边不断的批改作业,一边回应。有时候一不留神就会把一道题打错,对的给个叉,错的给个勾。
这样的对话陈栩听过无数次,他觉得那有意思极了,尽管很多时候他对有些话一知半解。但是他对于偷听电话这事的趣味不减半点。
他的一大半的趣味来自姐姐的陪伴,另一小半趣味来自于这里。他的听力被锻炼的更敏锐,然而他不关心这些,他喜欢这项活动。好比在幼儿园时期老师让掰着手指头数数,一共十个手指头,可有小孩偏偏能数出十一个来,并且乐此不疲。
“小栩,小栩??????”他听见她如寒冬腊月般遍体生寒的呼唤,那两个字仿若成了她最大的依靠,她沉浸在那名字背后温暖的阴影中,艰难的躲藏自己。
他意识到原来他所看的武侠小说中描写一个人遭遇巨大的突变时呈现的一切皆是真实有理据的,如今这一幕由他的姐姐在他面前上演。他首次因为惊吓而感觉身体空荡荡的,好似有一台鼓风机不停的在他的身体里鼓动火苗的燃烧,抽取的力量强大,消耗也快。而他第一次稳稳当当的比他的姐姐更具有承受力。那一天他终于勇敢第一次,十二年来。他镇定的抱住了他的姐姐,他看见姐姐的眼泪在打着转,眼神惊疑不定,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亲耳听到的噩耗。
她宁愿那是一场梦,在梦里悲伤够了,一下子醒转来发现那不过是她穿越的梦境,房间中的她大喘气,而客厅里的电视机正播报新闻,她的父母正襟危坐在沙发上,陈母讨论学术一般的抱怨明天的天气,而陈父皱褶了眉头在一边拔弄计算器,一边不忘点头赞同自己妻子的抱怨。计算机是会发声的,里面有一个语调机械的女声不停的报出数字和结果。陈父热衷于听见这个机械的声音,尽管思微认为那声音非常聒噪。但对陈父来说,那是每一天的进账,最后报出的数字越大,他们家的小金库就越充足。
然而那不是一场梦,家里空荡荡的,平时拥挤的面积这时无限扩大,思微悲戚的声音回荡在里头,无人能够回应她。
后来又是怎么回事?家属区里几个同思微家关系走动密切的老师各自为他们家奔走,打听详细的事故情节,交通意外事故可以应征赔多少钱,车子的保险还有没有续费。联系思微唯一的远在外地的姑姑??????
事故发生的太突然,毫无征兆。所有人都不过是临时拉动自己的关系网。他们为没了的夫妇感到悲伤和不可思议,很多人一开始根本不相信听到的事实。然而他们终究是外人,悲伤不至于太过度,各自安排下任务。
一些人去市医院领取遗体,一些人留在家中置办其他后事。一路上思微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紧紧的拽住小栩的手,拽得小栩生疼,疼出了眼泪,可是他此刻不敢大声哭出来,在两个小时以前他抱住了姐姐,一辈子的勇敢已经被消耗殆尽。他现在不断的恐惧,并且恐惧一点一点的加深。路途越接近他就越恐惧,他甚至希望那是姐姐和父母编织的谎言,可惜不能如愿。
姐姐的身体一直细微的战栗着,但姐姐的眼神空洞而无力。也许姐姐并不知道她抓住他的手,她以为抓住的是铁臂阿童木。因此他只好忍住,转过头抱住姐姐啜泣。而这让思微抓他的手更用力了,他不明白只有用力的抓紧才能让他的姐姐感受到真实,他甚至恶毒的怀疑姐姐是故意的,他终于痛哭出声。
一车人听着他的哭声,有阿姨过来抱住他不停安慰,泪眼朦胧,他分不清谁是谁。阿姨拍着他的背,“别害怕,别哭。有我们在呢。”阿姨对他说,他终于从声音里分辨出是和陈母一直通话心宽体胖的姜阿姨。
“你说这一走,丢下两个孩子,可怎么是好?????”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然后同情的目光打在孩子的脸上。一车原本木讷沉默的人于是拉开了话闸子,他们不停的讨论他们以后会有的生活,说着说着就又说到陈父陈母来,他们以前在一所中学读书,看对了眼,于是关于他们的爱情也被侃侃而谈。
思微不知道他们那里有那么多话要讲,她只觉得烦躁。最好安静一点再安静一点。可惜她没有动,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医院廊道阴深深,即使并没有风,也觉阴风惨惨。渗得人头皮发麻。一起的人又分散开来,一些人去办理手续,一些人跟着医生。遗体已经从急诊室推出来安放在一间闲置的病房。进去的时候思微就看见两张床上隆起一团,他们和往常安静睡去并无区别,只是那块白床单一直延伸到盖住他们的头。蒙住被子呼吸会不顺畅,她很想那样说。大人们都上前两步,揭开白布,思微和弟弟被遮挡在人群后,她没有力气挤上前去。
人群中有啜泣声传来,抽抽搭搭的不间断,渐渐的伸展成一堆人哭泣的场面。他们也许此刻终于意识到不久前唏嘘不已的当事人确实真正的不存在生命气息。有男人红了眼但不至于哭泣,他拉着一堆人出门去,留给思微姐弟两单独的时间。出门的时候,他弯下身摸思微的头,“好好的和他们道别。”他说。
这一次思微终于昂起头来,“他们也许睡着了,这里冷。”她说,一句话让那人变了脸色,悲痛不已。
病房终于安静了,思微拉着小栩站了很久。她放开他一个人上前去拉开白布看了半天,没有血腥,伤口都处理过了。脸上保持的很完整,只有几处细小的伤口。她问:“小栩,你想不想看看爸妈?”小栩摇头,他并不想看,他拉住思微的衣袖乞求:“姐,我们回家吧??????”
思微也觉得小栩不看要好一些,他太小,就让他记住父母以前的模样也好。
再后来就是举行丧事葬礼,小地方人情冷暖都分得一清二楚,陈父陈母生前为人处世也厚道,这种时候往往就能看出那些人虚情假意,那些人真情实意。不过思微并不关注这些,她只是在想,从今往后她和小栩应该何去何从。她十五岁,小栩十二岁。没有人愿意让这对可怜的孩子没有监护人。
而目前能做他们监护人的只有思微多年不曾回家的姑妈。姑妈是第二天到的,风尘仆仆,一见了思微就扑了上来,一脸悲恸。“思微,你说我哥怎么就,怎么就去了呢!”姑妈一边放声大哭哭一边数落,思微被她揽住,听得清楚些,大约是觉上天不公,夺了她哥嫂子的命。现在思微看清楚了,抱住她的妇人长个什么模样。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鞋,全身上下穿的严谨庄重。一张和陈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国字脸,不过因为是女性,面部表情柔软一些,人看着让人觉得舒服。她长得还算漂亮,即使和思微在陈父收藏的相册里看的那个年轻张扬的姑娘有出入,但思微已经肯定这就是她的姑妈。即便她只在很多年前见过她一回,而那一次见面早就尘封在久远的记忆里。
哀乐放了一整天,按照习俗,在第二天就下葬,墓地选址在当地的一个墓园。姑妈回来后在邻居的帮助下操持了整个场面,追悼、迎接客人。她能干的让思微不敢相信。印象中陈父对自己唯一的妹妹评价是:“没出息,跟着一个男人跑了,要是她回来,我一定打断她的腿。”然而到底是兄妹,很多年前回来时他甚至拉着她红了双眼。而在母亲的评价中,姑妈是一个温和贤惠的女孩子,却拥有一张张扬的脸。她自小就乖巧,然而往往乖巧的女孩子实际上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做出旁人不敢苟同的事来。而姑妈唯一做出的出格事就是爱上来这个小县城采风的清秀大学生,从此爱的不可自拔。并且在一个小县沉睡的清晨,和大学生私奔,一奔就是一生。
处理完丧事后的那天晚上,小栩在思微怀里沉沉睡去,他担惊受怕了几天,现在终于能够安稳睡去。而思微并不能安稳睡下,甚至连一丝睡意也没有。
姑妈坐在客厅里,窗户边落下一片叶子大小的月光,微凉如水,真冷啊。
“思微,我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咸宁。”
“你愿意离开家乡去别的地方吗?”
“好。”
一锤定音,这几乎是不可扭转的决定。没有父母的孩子需要接受别人的爱,这一点,思微无比清楚。小栩需要,她也需要。
他们是在一个周后坐上了前往咸宁的长途汽车,父母的遗像被包好放在思微随身背着的书包里,那天下了雨,细丝一样的雨打在车窗上。像在她心里下了一场大雨,她心里说,从此以后,我将离开我生长了十五年的家乡,我是如此的抱歉,可是你们一定会明白我。她在车子发动时回头,小县城终于消失在她的眼睛里,而她终于接受,父母真的远离了她和小栩,悄无声息的、莫名其妙的死去。
十五岁,她以一场蒙在被子里的放声大哭接受匪夷所思的生活——父母从她的生命里消失,永远也不会回来。